从天上往下看,桓城并不大,与其说是座城,倒更像个小镇,以木制泥混建筑为主,打眼看去,整体偏棕黄色调。
雉羲盘旋而下,在城郊着陆,二人从她背上下来,步行入城。
走近那城池,苏仪才发现,这城门并没他想象得那般简陋。
拱券式石岩门洞,包铁城门双扇对开,厚木外包铜钉,横纵成列,嵌衔环兽头,其两侧包砖大墙,足有五六丈高,更有城门楼呈高耸其上,呈重檐歇山之顶,乍一看去,确有几分雄浑气势。
然而,在这威武城门之间,那些守门的兵卒却是十分惫懒,仅身挂半甲,头上无盔,靠在一旁看着行人经过,双眼呆滞,并无阻拦之意。
实际上,无论是贩夫走卒游丐,还是三教九流之属,都可随意出入这城池。
除非是造型夸张的奇人异士,或者成群结队的重甲大兵,一般人完全不会引起这些门卒的注意。
毕竟如今大乾境内,纷争都在高阶修士层面解决,战乱并不频繁,甚至可以说是承平日久。
若是真有什么邪恶修士混进来,那也不是这些小兵能阻拦得了的,到时候上面自有对策,王对王、将对将,也便与普通人无关了。
苏仪进了城,着眼观察城中各处,发现其与前世的古城颇为相似,砖石井然,楼阁宏丽,榫卯之间凝聚着劳动人民的智慧。
街坊四处人流如织,时有叫卖揽客声,烟火气十足,颇具意趣。
其实,按凡人目光来看,这桓城也算是巍巍大城了,但若与那东南八郡的心脏——“东都”洛城相比,却仍是寒碜了不少。
苏仪在洛城见惯了天府阔楼,现在再看这些颇具特色的小建筑,有的也只是一种民俗考察的趣味了。
随着逐步深入城中,苏仪对这城愈发熟悉,他发现桓城各处都流行着一种乌漆嘛黑、狼首豹身的神兽形象。
一问才知道,这原是桓城特殊的本地信仰——乌桓。
与天下诸多小城一样,桓城也有自己的起源传说。
相传在千年之前,一对弃婴双胞胎被母亲遗弃于荒野,所幸被一只名为“乌桓”的神兽发现。
这乌桓倒也是个善兽,竟一把屎一把尿,亲自将兄弟二人抚养到大。
传说中,那乌桓身长丈余,通体漆黑,狼首、豹身、狐尾,有拨弄风云,筑造幻境之神力,又十分通解人性,养两个孩子倒也不太费力。
这兄弟俩长大之后,却是为了争夺乌桓传承相互倾轧,大打出手,最终弟弟杀死了哥哥,得了乌桓之力,就地创建城池,以“桓”为名。
而那乌桓神兽,则就此庇护桓城,镇守一方,直至今日。
大长老走在前面,突然身形一顿,说他要先找个什么东西,
“很快的,一点儿不费事。”
苏仪自己没想法,也好奇大长老要找什么,便只点点头,没再多言。
两人步履不停,脚下生风,很快便来到了这座城市的核心地带。
只见市曹林立,行铺商肆铺展,鳞次栉比,相映成趣。
中有杏花酒家,皓腕霜雪香浓;春藤悬壶坊间,小仆捣药,铜臼声笃笃;五色绸缎悬丝铺,织女掩面,木机轧轧;屏隔书画雅间内,文士泼墨挥毫;东街巷口,老算子撑伞卖命;瓦舍勾栏之内,说书唱曲,时有拍案惊奇之声……
苏仪一路上走马观花,瞧见了不少玉石古玩,都是品相黯淡、锈迹斑斑的,好似传说中的蒙尘神物。
他内心蠢蠢欲动,想要动用“造化眼”,一探究竟,捡漏圣石神器,却又怕啥都没看到,白白浪费了机会。
大长老则恰恰相反,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似乎在感受着某些东西的流动。
二人一路向前,走到一处空旷之地,抬头望去,却见一高台,其周边铁链环绕,拴着许多木笼。
笼子里的囚徒,都是衣衫残破,满身污垢,手上卡着囚枷,披发垂首,脖颈上悬着诸如“武禁”、“淫掠”之类的字样。
而那高台核心,则是血迹斑驳,腥气扑鼻,宛若屠宰之所。
高台四周有不少人围观,好奇凑热闹的居多,也有些许的辱骂之声,丢些石子垃圾,但也不太热烈,毕竟还没到行刑的日子。
大长老见此情状,眉头一皱,抬起手。
“在这停一下。”
只见他白发无风自动,长须下念念有词,双手合捏法决,变化翻飞。
苏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光景飞逝,再回过神来时,眼前的一切已经全然不同。
只见竹林参天,初日熹微,葱翠繁茂满目。
不远处,一座残破古楼矗立林间,霭霭绰绰,宛如沉默的巨兽尸骸。
大长老也不解释,只是如闲庭漫步一般,直接向那楼走去。
离得近了,苏仪便得以看清这古楼的全貌,
这楼以木质为主,辅以竹节、青砖,黑瓦,其中木制部分已经腐烂发黑,竹栅成了活竹,和外面的竹林连在一起,有一种寄生蚕食、回归自然的意味。昔日的宣白窗纸则已成烂成了泥灰,痰一样地粘连在窗棂上。
这房子应该没人住吧。
苏仪若有所感,抬起头往上看,只见屋檐残瓦脱落,稀稀拉拉的。
而在这瓦砾之间,一团什么东西趴在屋檐上,漆黑如墨,似乎是一只小狗,但却有着狐狸一般的大尾巴。
那小狗正熟睡着,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便是打了个激灵,猛地站起来,身体抖擞一下,乌黑的眼珠明亮,死死盯着大长老,喉咙里呜噜呜噜的。
而一旁的苏仪,则是被它完全忽视了。
“来者何人?”
那小狗竟是突然口吐人言,其声音威严而苍老,再结合它一小只的形象,则显得有些滑稽。
大长老抚须,胡须下生出笑意:
“想不到堂堂乌桓,竟成了这般模样。”
苏仪心中恍然,原来这只小狗就是乌桓本桓。
大长老仍是不解释,直接提出要求:
“你将那乌灵元神交出来,且饶你不死。”
“哼,老夫从未听过什么元神。”
乌桓轻蔑一笑,从那屋檐上一跃而下。
而它腾空之时,身体陡生变化,一下子膨胀开来,转眼便化作一头巨大黑兽,砸落在地,压得泥土凹陷。
此时,乌桓的样貌已与传说描述中近似,身长十丈有余,硕大狼头怒目狰狞,爪牙锋锐,浑身肌肉虬结,黑毛乱舞,狐尾随风摆动。
“立马滚出此地,饶你不死。”
乌桓凶芒毕露,垂首呲牙,狼头缓缓逼近大长老,脸盆一般的眼睛布满凶戾,硕大的灰鼻头喷出白气。
面对袭来的腥风,大长老只是抬起手,再朝下微微一压。
轰!
乌桓突然趴倒在地,不得活动纹丝,仿佛是被一泰山压倒,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土里。
“我的耐性有限,这天地间任何宝贝,可都比不得性命重要。”
大长老声音淡漠,手指微曲,那乌桓便像是被一无形大手捏在手里,浑身筋骨被箍得咔咔作响。
乌桓眼内泛起血丝,目眦欲裂,似乎是不愿屈服。
苏仪看着乌桓的惨状,内心也有些戚戚。
这厮还真是头铁骨铮铮的种。
“前辈松手……爷爷……我是真没听说过什么元神啊,啊——!”
乌桓一声惨叫,嘴里渐渐淌出血来。
它的眼神却不再恐惧,而是渐渐变得绝望而怨毒:
“我庇护此方千年,你若杀我,罪孽千秋!”
大长老听闻此话,却仍然漠然如旧,手中发力,似乎是要将那乌桓镇压至死。
“咳,咳咳!——咔!呸!!”
终于,那乌桓是再受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便喷出一大口乌黑粘液,在地上腐作一滩,呲呲冒烟。
苏仪细瞧那滩粘液,发觉里面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大致呈现球状,沾着浓稠的血浆。
“早知如此,又何必挣扎?真是自讨苦吃。”
大长老一挥手,便是隔空摄物,悬于掌心,用灵力将那粘液尽数剥落褪去。
当污垢尽除,留下来的是一颗圆珠子,光滑水润,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黑色。
“我是真不知道……咳咳,这玩意叫这个名字,真是害死我哩!此物……前辈尽管拿去吧。”
乌桓如漏气一般干瘪下来,又变成了那小狗一般的模样,萎靡不振、奄奄一息,显得十分乖巧顺服。
“你庇护一方有功,我也不白拿你宝物。”
大长老从胡须中拿出一丸白色丹药,屈指一弹,射入乌桓口中。
乌桓猝不及防,也完全没力气防备,不由自主地将那丹药咕咚吞下,眼睛瞪大,喉咙发噎,一歪头,一吐舌头,便昏死过去。
虽是被噎昏了头,乌桓却是睡得安详,毛发越来越柔亮,气息也愈发雄厚起来。
而随着乌桓的睡去,周围场景也再度扭曲,如幻境一般破碎。
苏仪朝四周看去,只见囚台高耸,人群熙攘,血腥仍旧扑鼻。
方才竹林中的一切,都恍如梦境一般。
大长老看了一眼掌中的黑珠子,便随手抛给苏仪。
“如此大费周章,取这物有何妙用?”
“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