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铅灰色的云层被夜风撕开一道口子,一轮残月,如一把冰冷的弯刀,高悬于天际。清冷的月光,倾泻而下,将这片被鲜血与狼藉玷污的温泉谷,映照得如同一座巨大的、洁白的坟墓。
卫长夜的刀,依旧稳稳地抵在秦啸天的咽喉上。
“破晓”的刀锋,薄如蝉翼,锋利无匹。只需他心念一动,便能轻易地切开眼前这个“故人”的喉咙,了结这十年的恩怨纠葛。
秦啸天瘫坐在雪地里,失血的剧痛和彻骨的寒冷,让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抬起头,透过散乱的黑发,望着卫长夜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冷峻的脸。
他败了。从卫长夜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会败。
他输的,不仅仅是武功。
“呵……呵呵……”他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凄凉,充满了自嘲与绝望,“卫师兄……你的刀,还是这么不讲道理啊……”
卫长夜没有说话,眼神依旧冰冷,手中的刀,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你想知道那个‘大人’是谁?”秦啸天笑得更厉害了,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又如何?你以为,杀了一个高渐行,打败了我,你就能改变什么吗?”
“卫长夜,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对的,究竟是一个何等恐怖的存在!”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只是棋子!李师兄是,高渐行是,你和我,都是!”
卫长夜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是谁?”他重复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
秦啸天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他看着卫长夜,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恐惧,有怜悯,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哀。
“你还记得吗?师兄。”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们师门‘青云剑派’,当年为何会一夜之间覆灭?”
卫长夜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他内心深处,与李玄同之死并列的、另一个无法触碰的伤疤。
二十年前,他与李玄同、秦啸天等人所在的青云剑派,一夜之间,被一股神秘势力灭门。师父与满门师兄弟,尽数惨死。只有他们几个在外游历的弟子,侥幸逃过一劫。
他们一直以为,那是江湖仇杀。
“当年……你以为,那真的只是普通的江湖仇杀吗?”秦啸天看着卫长夜的反应,惨然一笑,“我们都太天真了。”
“师父……我们的师父,当年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大朔王朝的秘密。他还没来得及将秘密公之于众,便招来了灭门之祸。”
“而那个秘密的核心,就是那位‘大人’。他,才是那场灭门惨案真正的幕后黑手!”
卫长夜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他握刀的手,第一次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他是……”
秦啸天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那个禁忌的名字。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道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别院深处,那座最高的阁楼顶端,爆射而来!
那是一支箭。
一支通体漆黑、仿佛由纯粹的暗影凝聚而成的箭!
它没有箭羽,速度却快得超出了人类感官的极限。它出现的一瞬间,就已经跨越了数百丈的距离,来到了秦啸天的面前!
这一箭的目标,不是卫长夜,而是即将说出秘密的秦啸天!
好快的箭!
卫长夜瞳孔猛地收缩,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抵在秦啸天咽喉的“破晓”刀,瞬间向上一挑!
“叮——!”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破晓”的刀锋,精准无比地,斩在了那支漆黑的箭矢之上!
一股无法想象的沛然巨力,从刀身传来。卫长夜只觉一股气血翻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滑出了数丈,才堪堪稳住身形。
而那支黑箭,也被他这一刀斩得偏离了方向,斜斜地射入地面,整个箭身都深深地没入了冻土之中,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小孔。
好霸道的力量!
卫长夜心中骇然。仅仅一支箭,竟蕴含着如此恐怖的力道。发箭之人,其实力,恐怕已远在自己之上!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座最高的阁楼。
月光下,阁楼的飞檐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全身都笼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手中握着一张造型奇古的黑色长弓。
他就像一个来自幽冥的使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亡与不详的气息。
“该死……”秦啸天看着那个身影,脸上露出了比面对卫长夜时,还要深刻百倍的恐惧。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因为伤势过重,又重重地摔回了雪地里。
“他来了……他一直都在……”他喃喃自语,彻底陷入了绝望。
阁楼上的黑影,似乎并没有立刻发动第二次攻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院中的一切。那感觉,就像一头巨龙,在漠然地注视着两只在它脚下争斗的蝼蚁。
卫长夜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今夜,他遇到了自出道以来,最可怕的敌人。
他缓缓将“破晓”刀横在胸前,全身的功力,都提聚到了巅峰。他所有的心神,都锁定在了远处那个黑影身上。
然而,那黑影却并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的阻隔,落在了秦啸天的身上。
片刻之后,一道低沉的、不辨男女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声音,缓缓地在夜空中响起。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废物。”
只两个字。
却带着一种言出法随般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随着这两个字落下,原本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秦啸天,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啊——!”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一层诡异的、不祥的黑气,从他体内疯狂地涌出,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焦黑,仿佛体内的所有精血,都在瞬间被抽干了一样。
不过短短数个呼吸的时间,那个曾经风神如玉的“奔雷剑”秦啸天,便化作了一具漆黑的、蜷缩在一起的干尸。
一阵夜风吹过,那具干尸,竟“噗”的一声,化作了漫天的黑色粉尘,飘散在空中,最后,落入洁白的雪地,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死得如此诡异,如此惨烈!
卫长夜看得遍体生寒。这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武功范畴,更像是某种……邪术!
他终于明白,秦啸天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从何而来。
阁楼上的黑影,在“处理”掉秦啸天之后,才将目光,缓缓地移到了卫长夜的身上。
卫长夜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来自太古的凶兽盯住了。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将他牢牢锁定。
“卫长夜……”
那个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十年不见,你的刀,倒是比以前有趣了一些。”
卫长夜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人,认识自己!而且,是十年前就认识!
一个恐怖的、被他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名字,开始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中浮现。
“你……是谁?”他声音沙哑地问。
黑影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黑色长弓。
没有箭。
他只是将弓弦,拉开了一个满月。
随着他的动作,方圆数里之内,所有的天地元气,都开始疯狂地向他手中的长弓汇聚。一个由纯粹的能量凝聚而成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黑色光点,在弓弦之上,缓缓成形。
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致命的危机感,笼罩了卫长夜的全身。
他知道,这一箭,自己绝对接不下!
逃!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脚下猛地发力,身形化作一道流光,不顾一切地,向着别院之外的方向,疯狂逃去!
就在他动身的瞬间,阁楼之上,那个黑影,松开了弓弦。
“嗡——!”
没有箭矢破空的锐啸,只有一声仿佛来自混沌初开的、沉闷的嗡鸣。
那枚黑色的能量光点,化作一道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色光束,以一种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速度,向着卫长夜的背影,爆射而去!
光束所过之处,无论是亭台楼阁,还是假山竹林,都在瞬间化为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长夜感觉自己背后的死亡阴影,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逼近。他将毕生的功力都灌注于双腿之上,身法施展到了极限,却依旧无法摆脱那股毁天灭地的气息。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背后的衣衫,已经被那股恐怖的能量灼烧得开始焦化。
要死了吗?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他怀中,那封来自公输铁的信,突然散发出一阵温润的、柔和的白光!
那道白光,迅速将他全身包裹。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道黑色的毁灭光束,也追上了他。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整个温泉谷,乃至整座黑风山,都为之剧烈地颤抖!
一朵小型的、黑色的蘑菇云,从别院的中心,冲天而起!
恐怖的能量冲击波,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四周席卷开来。整个奢华的别院,连同周围的山林,都在瞬间被夷为平地,化作一片焦土。
良久,烟尘散去。
月光下,原地只留下一个深达数丈、巨大无比的圆形天坑。
而阁楼之上,那个神秘的黑影,早已不知所踪。
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
不知过了多久。
在距离黑风山数十里之外的一片雪林中,一道浑身焦黑、衣衫尽碎的身影,从厚厚的积雪中,挣扎着爬了出来。
正是卫长夜。
“噗——!”
他刚一站稳,便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在那里,那封公输铁的信,已经化为了灰烬。但在信纸之下,一块贴身佩戴的、刻着“玄同”二字的暖玉,此刻却布满了裂痕,光华尽失。
是李玄同留下的这块护身玉佩,在最关键的时刻,替他挡下了那致命一击。
饶是如此,他也已身受重伤,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他抬头,望向黑风山的方向,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忌惮与茫然。
那个黑影,究竟是谁?
那毁天灭地的一箭,又是什么武功?
他感觉自己仿佛推开了一扇门,门后,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充满了黑暗与诡谲的恐怖世界。
而他,已经深陷其中,再也无法回头。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辨明了方向,拖着重伤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夜之中。
他要去一个地方。
一个或许能给他答案的地方。
——惊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