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刺破寂静,我心头一紧,立刻冲出校门拦了辆的士,直奔车辆厂5宿舍附近的大操场。
夕阳将石凳拉出长长的影子。石凳上,蜷缩着一个约莫一米六的老人,佝偻的身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他正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费力地擦拭着胸口的暗红污迹,另一只手里夹着的“游泳”牌香烟,烟灰簌簌落下,连带着他枯瘦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我虎子大外孙来了?”他浑浊的眼睛捕捉到我,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沙哑,“来得正好…得帮我拾掇点东西。走,咱爷俩先去吃饭。”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他颈侧——一道足有中指长的伤口,边缘翻卷,仍在缓慢地渗着血珠!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头顶,拳头瞬间攥紧,指节发白:“谁?!谁把你赶出来的?东西是谁丢的?”我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没有的事,”他摆摆手,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语气平淡得近乎麻木,“家里…太闷了,我出来也好。地方都找妥了,先不说这些,陪我外孙吃饭要紧,走吧。”他避开了我的视线,弯腰去拖地上的行李。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我默默上前,替他拖起那几个印着褪色格子花纹、鼓鼓囊囊的尼龙袋。袋子摩擦着粗糙的地面,发出沉闷的沙沙声。我们一老一小,拖着沉重的影子,走到离学校不远的一家街边小餐馆。油腻的桌面,嗡嗡作响的老旧空调。点了几个家常小菜,等待的间隙里,我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无法离开他胸前那片刺眼的暗红。空调冷风呼呼吹着,那血似乎暂时凝住了,结成一层暗褐色的痂。
“凭什么赶您走?!”我终于忍不住,压抑的愤怒在胸腔里翻涌,“您才是一家之主!当年是您把他们从农村带进城里落户的!该走的是他们!那房子,也该是您的!”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弦。
“你舅舅…要结婚了,”他深吸了一口烟,劣质烟草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总得有个新房。我让出来,正好,图个清静。”烟灰簌簌掉在油腻的桌面上。
“可那房子……”我的心往下沉。
“已经过户到你舅舅名下了。”他吐出一口烟圈,那烟圈缓缓上升、扩散,最终消散在浑浊的空气里,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是您签字同意的?”我追问,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没有,”他摇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墙角,“当时我根本不在场,就你外婆在。可他们愣是…办成了。”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算了,反正是单位分的老房子,给家里男丁,也…说得过去。”
“这分明是扫地出门!”我几乎要拍案而起,“还有这伤!也是他们弄的?”我死死盯着他,双眼充血。
“都过去了,”他长长叹了口气,皱纹仿佛更深了,刻满了无奈,“我这个爹…确实没当好,连套像样的婚房都拿不出。你舅舅…是家里的顶梁柱,得给他…撑点底气。”
见我还要争辩,他生硬地转开话题,说他找的养老院离我学校很近,就在紫荆医院旁边。
“为什么不住好点的?”我皱着眉,“妈和小姨知道了,肯定不同意您住那种地方。”
“就因为离你近啊。”他侧过脸,对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努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里混杂着欣慰、无奈、从容,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我想没事能看看我的大外孙。你可一定…记得常来看我。”他浑浊的眼底深处,藏着小心翼翼的恳求。
菜上来了,热气腾腾。他习惯性地夹了块最厚的里脊肉放到我碗里,催促着:“快吃。”我却看着碗里的肉,迟迟没有动筷。
“怎么不吃?”他疑惑地看着我,目光扫过我明显清减的脸,“看你最近瘦了不少,以前指节都藏着的,现在都显出来了。”说着,他伸出枯瘦的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圈了圈我的手腕,“瘦了一圈啊。学校的饭不合胃口?以后没事来我这儿吃,外公给你做爱吃的。”
看着他殷切的目光,我才低声告诉他手术的事,还有正在减肥,不能多吃。
外公顿时急了,念叨着大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下去会亏了健康。我沉默地听着,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扒拉了几口米饭。
晚饭后,我搀着他,拖着那几个沉甸甸的尼龙袋,走到了紫荆医院旁的那家养老院。暮色沉沉,一栋三层小楼矗立在眼前,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水泥,几扇窗户黑洞洞的。小院里杂草丛生,几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破旧的藤椅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衰老混合的暮气沉沉的味道。
我心头一酸:“外公,换一家吧,这…太破了,看着像危楼。”
“都谈好了,院长人不错,不换了。”他语气坚决,吃力地想把行李提上台阶。我赶紧上前接过。一番周折,总算安排他住进了二楼的独立单间。房间狭窄,但好在有独立的卫浴、一台老旧的空调和一台小电视,只是没有座机电话。外公本意是想住一楼,图个热闹。但下楼时,瞥见一楼大通铺里那些随地吐痰、喘着粗气、不时爆发出剧烈咳嗽的老人,我还是强硬地坚持让他住在了二楼——谁知道其他人有没有什么传染病?空气里那股浑浊的气息让人心头发紧。
离开前,我硬是拽着他去了旁边的紫荆医院处理伤口。他十分不情愿,嘴里嘟囔着浪费钱,死活不肯打破伤风针。医生简单清洗包扎后,我把他送回房间。打开电视,恰好是张国立主演的《康熙微服私访记》片头曲响起,锣鼓喧天,与他此刻的处境形成刺眼的对比。我向他道别。临走时,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执意要塞给我几张皱巴巴的红色钞票。
“拿着,买点吃的…别饿着自己。”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看着那双布满老年斑、青筋凸起的手递来的钱,我喉咙发哽,默默收下了。我握着他冰凉的手,郑重保证:“外公,以后每周,无论多忙,我都来看您。”
他坐在床边,一边看着电视里热闹的剧情,一边啜着浓得发苦的茶,连声催促我:“好,好…快回去吧,早点休息。”我说:“明天是周日呢。”他头也没回,只盯着屏幕:“周日也要好好休息。”
走出养老院大门,夜风带着寒意。我忍不住回头望去。二楼的窗户亮着灯,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努力地探着身子,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一只手拢在眼旁,极力地辨认着楼下昏暗路灯下我的背影。那努力张望的样子,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当晚,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以她刚烈火爆的脾气,后果可想而知——她和小姨连夜就冲回了老房子,砸门怒骂,闹了个天翻地覆。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扬言要告舅舅非法侵占,小姨也红着眼,下定决心,就算房子要不回来,也非得为外公争回一笔像样的养老钱。然而,在外公近乎哀求的极力劝阻下,她们最终强忍着怒火作罢。电话里,外公疲惫的声音说:“算了…算了…我也想,为自己的儿子,留下点什么…”
电话那头,母亲气得在屋里直打转,恨铁不成钢地骂着。而外公,只是在养老院那间小小的单间里,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廉价的“游泳”烟,浓重的烟雾缭绕,电话两端,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滋滋的电流声。
之后的日子,我信守着窗前的诺言。每周,无论功课多忙,我都会抽出时间,拎着外公爱吃的桃酥、水果,或者几包新口味的零食,踏进那栋暮气沉沉的小楼。去养老院看望外公,渐渐成了我生活里固定的一部分,像一条连接着温暖与酸楚的纽带。好消息是,我的减肥计划初见成效,到十二月份,体重秤上的数字已经降到了180斤左右,距离目标越来越近,心里着实涌起一阵轻快的喜悦。偶尔打开QQ,指尖悬在键盘上,想发点什么,念头又总被自己压下——现在的自己虽然瘦了些,但离“某人”曾经的要求,还差得远呢。
外公总爱拉着我出去吃饭,仿佛要把我掉下去的肉都补回来。我也会特意绕路去汪玉霞,带几盒他钟爱的桃酥。这显然和我的减肥大计背道而驰,奇怪的是,即便每周陪他吃得饱饱的,体重也并未明显反弹。或许是因为那份陪伴的温暖,抵消了食物的热量?每周这顿饭,倒成了我吃得最放松、最满足的一餐。
时间滑入十二月,武汉的冬天裹挟着湿冷的风真正降临了。校园里,大家都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和毛衣。我坐在没有暖气的宿舍里发愁:体重降下来后,原来的冬衣穿在身上都松垮得像借来的,风直往里灌,必须得添置新的了。捏了捏口袋里并不厚实的钱包,我一咬牙,去商场买了件打折的耐克羽绒服。看着标签上四位数的价格,心里还是忍不住咋舌——记忆中几百块就能买到的羽绒服,如今竟也这么贵了。
抱着新衣服刚回到宿舍楼,就撞上一个坏消息——整栋楼断电了,维修时间未知。冷风嗖嗖,宿舍待不住,无奈之下,我只得裹紧新买的羽绒服,缩着脖子钻进了校门对面的“星天空”网吧。
暖气混杂着烟味和泡面味扑面而来。刚在角落找了个机位坐下,旁边屏幕上一片熟悉的、带着怀旧像素风的画面就吸引了我的目光。有人在玩一款十年前的横版老游戏——《冒险岛》。一个顶着“薰衣草的气息”名字的冰雷小法师,正在玩具城地图里,对着笨重的“时钟怪”一下下地释放着微弱的魔法弹,那伤害数值跳得可怜兮兮。我瞄了几眼那感人的操作效率,心里嘀咕着,嘴上却没说什么。自顾自打开了《英雄联盟》,这游戏我才接触不久,操作习惯和Dota差异不小,正需要多练练。旁边那位似乎也刷烦了小怪,开始笨拙地去挑战各种Boss,那操作看得我这个半吊子都直皱眉头,走位僵硬,技能释放时机一塌糊涂。
突然,“哐当!”一声,是键盘被狠狠推开的响动,伴随着一声烦躁的低吼:“什么鬼设定!不玩了!垃圾游戏!”
这声音……透着一股熟悉的爽利劲儿。我好奇地侧过身,凑近仔细一看显示器反光映出的脸——天!竟然是初中同学姚慧!记忆中那个总是梳着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素色T恤的乖乖女形象瞬间碎裂。眼前是个戴着夸张的黑色平檐帽、剃着利落短发的女孩,一身宽大的嘻哈卫衣和工装裤,不仔细看,活脱脱一个清秀的小男生。
“裴英?是你啊!”她先认出了我,惊讶地摘下耳机,眼睛亮了起来,“哇塞!好久不见!咦?瘦了不少嘛!差点没认出来!”
“是啊,初中毕业就没见过了,”我也笑了,打量着她,“你这变化……也太大了!(差点成假小子了)”
“我在航海学院上学呢,就在江边那块儿,你呢?住附近?”她热情地问。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挠挠头,“我们离得超近,我就在你旁边的湖大。”
“那太好了!”她一拍大腿,“以后没事我找你玩啊?可算找到组织了!”
“行啊,有时间一定联系。”我点点头,目光又回到她的游戏屏幕,“我记得你以前挺乖的,连网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吧?没想到也打游戏?还是我几年前玩剩下的老古董,现在都没什么活人了吧。”
“以前老看你们玩得热火朝天,自己没机会,”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自由了,就想试试看呗。喏,看看我这号?练了好久呢。”她指了指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小法师。
屏幕上,“薰衣草的气息”这个ID下,除了手里的武器看得出砸过几张廉价的60%魔力卷轴,其他装备简直惨不忍睹,防御力低得可怜。这号要是搁我手里,我估计早就弃坑了。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只能含糊地说:
“可以可以,都70级三转了,不错了。后面…配点装备就能去挑战扎昆(老扎)了。”心里想的却是:可以个鬼啊,就这身板,进去当炮灰都不够格,BOSS的余波擦一下就得秒躺。
“你也觉得还行吧?”她仿佛受到了鼓励,“以前老看你和杨信玩法系职业,特别帅,我就也建了个法师号。”
“你在哪个区?”我问。
“蓝蜗牛啊!和你以前的号一个区!”她兴奋地说,“要不…一起玩?现在老区人好少,喊半天都没人愿意带我组队。”她两根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打着圈圈,露出点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心想:带你才有鬼,老玩家要么AFK了,要么都跑去新区开荒了,老区剩下的大佬打Boss都是效率至上,谁看得上你这萌新号?带着你就是纯纯的拖油瓶。
看着她屏幕上那个孤单的小法师,又想起初中时和老杨他们一起在《冒险岛》里疯玩的时光,心头一软。“要不……我们去新区?月妙区?听说那边新玩家多点,升级环境友好,等级要求也没老区那么苛刻。”我提议道,顺便祈祷宿舍那台“拖拉机”老爷机还能带动这游戏。
“那行啊!”她的眼睛瞬间亮了,“你可要说话算话,记得要经常带带我哈!”
我笑着比了个OK的手势。很快,我们在新区月妙创建了新角色——“薰衣草的气息0”和“深吸一口气”。
“诶?你看!”她指着屏幕,惊喜地叫起来,“咱俩这名字!‘薰衣草的气息’深吸一口气!连起来了耶!哈哈,不愧老同学,有默契!”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凭着当年练小号的经验指导她:哪些任务经验高必做,哪些鸡肋任务可以直接忽略;哪些组队任务给的装备能弥补前期属性差的缺陷……在她的惊呼声中,我们俩配合着,一下午就冲到了35级左右。
“太感谢了裴英!”她摘下耳机,一脸崇拜,“我以前傻乎乎的,什么任务都接,打得又慢又累,原来有这么多门道!我请你吃饭吧!不过……”她摸了摸牛仔裤口袋,有点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不能超过十五块哈,兜里就三十了。”
看着她那样子,我笑了,掏出外公塞给我的那张红色钞票晃了晃:“还是我请你吧,土豪今天心情好。走,去吃麦当劳。”
“哇!真土豪!”她眼睛瞬间放光,像饿了好几顿的小兽。
一顿快餐下来,花了一百出头。她一个人干掉了两个巨无霸套餐,还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对麦辣鸡翅,吃得满嘴流油,毫无形象。
“喂喂,”我故意逗她,“悠着点!别拿别人的钱不当命啊!你这吃法,几天没吃饭了?小心这样下去找不到男朋友!”
“敢说我吃得多?”她立刻瞪起眼,举起那只沾满番茄酱和油光的手,作势要往我新羽绒服上抹,“小心我凑你哦!”
我大笑着举手投降:“女侠饶命!我错了!”
吃完出来,冬夜的寒气扑面。我把她送到航海学院门口。临走时,看着手里剩下的几十块钱,又跑去旁边便利店买了一袋子薯片、巧克力之类的零食,一股脑塞给她。她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零食袋,站在校门口的路灯下,短发被风吹得有点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回去记得常上线啊!我以后可就跟你混啦!别放我鸽子!”
“知道了知道了,”我笑着答应,“回去就下载游戏。”
穿着新买的羽绒服走在回湖大的路上,路灯将影子拉长又缩短。心里不禁感叹世界真小,命运的安排如此奇妙,竟能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在烟雾缭绕的网吧角落,偶遇阔别多年的老同学。曾经那个文静羞涩的乖乖女,变成了眼前这个风风火火的嘻哈假小子。脑海里回放着姚慧那身酷酷的打扮、她那个“可怜兮兮”的小法师号、还有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各种画面交织在一起,我忍不住咧开嘴,对着清冷的夜风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