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日入。
襄阳城南,文昌门外。
一众脚夫手忙脚乱着,在护城河外侧竖起各式各样的尖木障碍。
由于天色渐晚,整体进度比预计的慢上了不少。
“刘头,你说这王府又要作甚买卖?按人头给五两银子,就为了沿护城河支起这些木头?”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先前去营里当差的时候,见过这类物件,好像是叫做拒马还是什么,专门用来拦截骑兵使用。”
此言一出,周遭脚夫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赶来打听一二。
“贼军真要来了?”
“我看也悬,不然怎会如此紧急?”
“行了行了,别瞎操心。上头说的明明白白,是襄世子为博美人一笑,调动王府护卫来城墙上操练。”
被称作刘头的男人挥手喝止其他众人,继续说道:
“这回世子殿下特别吩咐,除了人头雇钱外,事后还按工件计酬,要布置的坑位就这么多,再不干快点钱都要被王府的佃户赚走了!”
其余脚夫顺着工头所指望去。
果真看见有些许王庄佃户的家属正在赶来。
“直娘贼,这活计都要跟我们抢!”
见有他人抢食儿,众脚夫立刻作鸟兽散,埋头苦干起来。
但就在其余人互相笑骂之际。
有一名脚夫,认出佃户家属中的一位远房亲戚。
“婶娘?你怎一人来了,禾秀叔父呢?”
“别提了,府上说什么另有要事,把他给喊走了。”
年近四旬的妇人想了一阵,又故作神秘地说道:
“而且不光是你叔父,其他王庄佃户家的男人好像都被叫走了。”
............
又是片刻过后。
城南方向驿路之上。
约有近二十来名官军打扮之人,自荆山蛮河方向骑行而来。
当领头之人靠近文昌门附近时。
不由得被这数百名劳力齐心布置障碍之举所吸引。
当即勒令手下暂缓入城。
“二哥,这可如何是好?会不会是父帅的计策被官军知晓了?”
“二将军,大帅此次奇袭,前锋除我们外只有两千多骑兵,若是官军有所防备,这夜叩襄阳之计怕是要坏事。”
“定国老弟,你拿主义吧!上次要不是你干掉了张令这个老匹夫,哥几个早就死在四川了,这回说啥也跟定你!”
在众人追问声中。
被委任为此次奇袭襄阳先锋头领的青年小将——李定国,独自一人斟酌起来。
此行奇袭,本就是趁着杨老儿强令孤军入蜀,致使湖广兵力守备空虚。
正所谓兵贵神速。
若是为求稳妥而瞻前顾后,怕不是要.....
咚~
未几,城楼之上发出一道钟响。
“酉时过半,城门将闭,欲赏今夜集市者速入!”
在值守军士的喊叫催促下。
不少原在城外游荡闲逛的百姓连忙往城门赶去。
脚夫们见状亦随之停工返城。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下定决心后,李定国安慰众人道:
“三弟毋慌,众位亦且稍安勿躁,我等身着兵衣,手中更是持有符令,先去城内瞧瞧再说。”
随后,李定国纵马冲出,于众人最前方领路率先抵达文昌门下。
见有人马赶来,数名身着棉甲的值守军卒立刻操起长枪戒备。
一名身着环臂鳞甲的千户更是出声喊道:
“站住!尔等何路人马?”
“督师辅臣杨嗣昌麾下把总刘兴国,奉命返回襄阳行营支取大军粮饷,特请入城!”
报上被截杀夺走堪合符令的原主姓名后。
李定国又翻身下马,将盖有杨嗣昌行辕大印的文书一同递上。
而在李定国身旁。
其余十来号冒牌官军也自觉上前,接受城门值守盘查。
“从甲胄武器来看,这些城门值守可非寻常官军。”
“按理说,这杨老儿早该把周边卫所精锐带入四川才对啊?”
起义军众人小声商议着。
眼见众手下心中生疑,同为张献忠四义子的老三刘文秀借机上前,从兜中递出一撮烟叶。
“这位大人,还未请教尊驾所属何部?”
千户本有所警惕,但见刘文秀手中烟叶品质不凡,还是就手接下话茬回应道:
“你问这话作甚?”
“哎呀,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但我等兄弟在杨督师麾下效命,却只混了个这般落魄样。”
说话同时,刘文秀待千户抽出腰间烟枪,旋即将烟叶放入其中,而后又用火折子引燃。
阵阵烟香顿时飘散开来。
“咳咳....这烟叶够力气!”
“大人喜欢就行,小人这里还有许多。”
发放烟叶之余。
刘文秀见值守大多放下戒备,便就着前面话头说道:
“小人等奉督师均旨来此,见大人手下棉甲武备皆为上品,才想趁机打听一二。”
“哼,这是自然,咱家还有这帮兄弟,皆在襄阳护卫指挥使司名下世袭,论起军饷补给,可不是你们这些寻常军户能比。”
“.....护卫.....指挥使司?”
一众义军不由得满脸疑问。
与官军交战日久,可从来没听过哪方人马番号里还会带着护卫二字。
“看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这也怪不得你们。自宣德朝一来,各地藩宗王府都不得保留护卫,你们不知也正常。”
千户继续说道:“但咱家襄王殿下可不是一般亲王能比,那祖上可是立下过大功,所以被特许复设护卫。”
查验完堪合文书后,千户又命手下将符令送去府衙,交上峰查验。
可兵士还没走出两步,城门内突然响起一阵惊呼声。
“世...世子来了!”
千户闻言,立马转过身去。
只见在一众王府仪卫的簇拥下,襄藩世子朱常澜竟乘马赶来此处。
“文昌门临时值守、襄阳卫左所千户赵奉,见过世子殿下!”
“见过世子殿下!!”
朱常澜翻身下马的同时,周边官军一应随着千户跪地行礼。
而在他们身后。
处于城门之外的李定国等,为确保潜入之计顺利实施,也只得跟着作态道:
“见过世....”
“诸位军士切莫客气,按我大明祖制,非典祭时无需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示意众人起身后,朱常澜又转身对赵千户假意询问道:
“赵千户,这些军士看上去面生,可是外地来的?”
“回殿下,这一十八名弟兄自称是杨督师麾下,正欲入城,卑职准备送符令至张克俭大人手中查验。”
“那倒不必了,你身在行伍暂且不知,张大人行将升迁,奉圣命巡抚河南,只是调令还未送至。”
说着,朱常澜从千户手中接过堪合:
时间对的上,而且其上署名为刘兴国,正是历史上李定国入城时所用假名!
假意把玩堪合符令之余。
朱常澜装作不禁意间向前撇去,仔细端详起这位未来的李晋王。
其人眉目修阔,身长八尺,躯干洪伟,自幼好打抱不平之事。
十岁时,因不齿于明廷腐败暴敛,愤然投身义兵。
二十岁时,单人单骑立于万军阵前,一箭射杀“神弩将”张令,后又设伏重创秦良玉麾下三万白杆兵。
二十一岁时,率一十八骑夜叩襄阳,助张献忠擒杀襄王逼死杨嗣昌,一时风头无两。
而当神州陆沉、衣冠尽毁,天下将亡之际。
李定国又挺身而出,奉行大明正溯,以八尺之躯肩负天下之任。
练兵西南之地,军律极严、令行禁止,与百姓秋毫无犯。
随后兵峰一出。
即是两蹶名王、阵斩尼堪,杀得满清溃地三千里,克复两州十六郡故土,破建奴满万不可敌之胡诌鬼话。
时人皆称岳武穆再世,威名震动天下!
然其势正盛、行将光复河山时。
却又一如岳飞之故事:
遭小人暗箭,遇义兄背刺,致使七年之功毁于一旦。
麾下百万军民死伤殆尽,手中仅剩六千残兵。
后闻吴三桂绞杀永历帝,时年仅四十二岁就于悲愤之中病故。
“负国负君,何以对天下万世!”
“宁死荒外,勿降也!”
待其身陨,更有悼明遗民借喻孔明、岳飞之遭遇,为其作诗道:
诸葛无命延汉祚,武穆何甘止朱仙。
板荡膻腥忠贞显,江山代代颂英贤。
.............
“...世子殿下?”
“.....!”
待身边千户出声提醒,朱常澜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咳咳....本世子前几日失足落水后身染邪疾,至今仍偶有失仪举动,诸位切莫见怪。”
掩饰尴尬之余,朱常澜转身又对千户说道:
“千户勘验,是否有误?”
“这...倒是无误。”
“那就无需再做叨扰,放行即可。”
在朱常澜的示意下,值守护卫打开城门放心。
王府仪卫见状迅速上前开路。
“诸位劳苦功高,自川蜀之地赶来,一路可谓风餐露宿,先前又闻官军围剿失利,心中必是愤懑不平。”
将堪合交还给李定国后,朱常澜就势邀请道:
“王府后堂备有一席便餐,本是为庆贺张大人升迁预留,席间还有舞女作伴,本世子今日就暂挪他用,为诸位将士洗尘,切莫推辞!”
此言一出,李定国等人顿时有些傻眼。
他们此行的身份,最高也就区区一把总,何德何能享受此等礼遇。
不过仔细一想。
这襄世子素有恶名,皆传其人为好色短智之徒,做出什么稀奇古怪之事倒也正常。
更何况。
张献忠本次令先锋奇袭襄阳之目的,旨在通过斩首襄王,令杨嗣昌背上“宗藩失陷”这一死罪。
而现在,这襄世子竟主动邀请他们入王府赴宴,焉有不去之理?
“卑职在此敬谢殿下!”
抱手行礼后,李定国等人将战马交付城门值守,随朱常澜一道入文昌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