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日前,我奉王上令旨,暗中遣了七名仪卫往河南探查,俱已于昨夜回府。”
“洛阳府一如殿下所言被闯贼攻占,福王薨殂。”
宋炼满脸凝重地继续说道:
“除这路人马外,府上前几日另雇了几艘私船至蛮河一带。今日捎信回报,确有匪兵自房县行军而来。”
“这.....”郑、薛二人不禁哑然。
“宋千户,此情可通报知府衙门还有兵备道上?”
“未曾。”
郑泌经随即厉声驳斥:“为何不速报有司加强防范?就算献贼意不在此,也必须责令本地卫所严阵以待,以保仁宗皇帝血胤无恙!”
看着眼前三司主官又要开启新一轮唇枪舌剑。
朱常澜不禁暗自吐槽起来:
“宋炼忠心于老襄王,而薛千山因军权归属对王府事务不甚关心。”
“........唯一的麻烦,就是郑泌经这个老腐儒了。”
作为襄藩世子。
朱常澜明白,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资源、财富、人脉、权势均来自襄王。
但眼下不知为何,这老头只是神情冷然地坐于主座之上。
每每侧目望去。
朱常澜都能感受到其眼神之中所暗含的考量与谋算。
“是想看我能否压住这三司主官吗?”
斟酌片刻之后。
朱常澜轻咳几声,试图制止郑泌经的继续追问:
“郑长史,毋要严苛宋仪卫,是我奏请父王令其暂且不要声张。”
由于府中权柄分别操持在眼前三司主官之手。
虽说目前有仪卫探查结果佐证。
但要是无法自圆其说,令这三司主官——尤其是郑泌经这位王府诸官之首信服,万般诸事怕是很难推行下去。
见世子走下主座,三司主官立刻拱手退让开来。
“殿下,您这究竟是为何?”
“敢问郑长史可知这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这....下官不知...”
“府县各地卫所及新募营兵皆随杨督师调征川蜀,城中留守不过步卒一千五百有余。去掉其中假领空饷者,实际兵员不足八百,且多是老弱病残之辈。”
念叨完这两天于酒桌上套来的数据后。
朱常澜又从衣袖之中抽出一叠提前伪造好的密信,交由三司主官详阅。
“适才典礼结束后,我那位绿林好友又来密信。”
“称由于左、贺二将拥兵自重不听调令,致使杨督师合围之策失败,让献贼杀出蜀地,再入湖广。”
“这贼寇目的,便是想趁机攻破襄阳劫杀我父子,构陷杨督师宗藩失陷之责,迫使朝廷临阵换将。”
“而我这位好友,亦被委任率领一十八骑潜入城中,只待午夜时分于城中引起混乱,配合城外两千余骑精锐攻城。”
“敌我兵力如此悬殊,若是过早泄露敌情于府衙,怕不是只会引得众官出逃,百姓军士亦皆效仿。”
“届时贼军未至,全城倒要不战自降。”
结合宋炼所述情报佐证,郑泌经翻阅完密信后顿时脚下一软,整个人瘫跪于地上。
“臣等有罪!世子殿下先前早已告知敌情,臣等却妄言不信,致使......”
“行了老郑头,就像宋千户说的,别再做这般穷酸腐儒之态了。咱哥仨都是王府属官,反正跑也跑不脱。”
看着世子殿下毫无慌乱的样子,护卫指挥使薛千山倒也是镇定下来。
“殿下这般老神在在,想必定是胸有退敌之策?”
“薛指挥使倒是为人洒脱。”朱常澜继续说道,“适才我在春耕典礼上坐思良久,算是想出来个破敌之法,只是还未来得及向父王奏上。”
“但讲无妨。”
朝向主座歉身行礼后,朱常澜开口就是一道惊雷:
“儿臣想借今晚府内张大人升迁之宴,在偏院客厅做局,将好友统帅的一十八名贼军先锋引入府中,再寻机擒拿!”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朱常澜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自主座之上传来,像似有一双看透万物的锐眼正在怀疑着自己。
保持行礼的同时,他抬头向上瞥去。
只见老襄王眼中顿生一股暴戾之气,其势不怒自威,但却也是稍显有些刻意。
是在警告我此事不妥,不可将贼寇好友置于族亲胞弟安危之上吗....还是说想借此发难,引得三司主官上前辩驳?
不明就里的朱常澜暗自揣测着。
指挥使薛千山见状,立即痞模痞样地“规劝”起来。
“殿下,您想造反不成?”
“这天下都是朱家的,你说我造谁的反?”
看似开玩笑一般为自己辩驳一句后。
朱常澜又朝向主座抱手行礼,十分恳切地向着老襄王作态道:
“父王,当今城中流言四起,擒杀十来个贼军虽说容易,但军情一旦泄露,势必会闹得满城风雨。”
“届时人心惶惶、百姓四逃,城防更是会不攻自破。”
“当下城中卫所军卒皆是怯懦胆颤之辈,唯有这些锦衣卫选派来的王府仪卫,还算有些胆气,可堪一战。”
听见这话,本在一旁观望的宋炼,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儿臣所想,便是借口将贼引入府中将计就计,以我襄藩为饵,护得城池周全,以免惊扰百姓。”
“而后,再趁贼人松懈之时再一举将其尽数擒杀。纵使儿臣好友身在局中,儿臣也绝不会徇私枉情,定当舍义取忠!”
待朱常澜回应之后。
朱翊铭捋了捋自己的龙须胡,独自斟酌起来。
在众人旁侧。
朝廷赏赐的西洋机关钟耸立在宫殿角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末了,老襄王呼出一口长气:
“也罢,父子之间,无需这般互相猜忌。细细一想,你的将计就计之策,倒是有些道理。”
“朱家的天下,朱家人自要互相担着,孤知你本性纯良,也做不出危害社稷之事。”
“只是眼下城中兵弱将少,就算破了张贼里应外合之计,还有贼人主力在外虎视眈眈,该当如何?”
朱常澜随即接话道:“关于此事,儿臣倒是有一想法,既然城防卫所之兵不堪大用,何不调动王府护卫接手?”
“王府护卫....”朱翊铭不禁嗤笑起来。
瞅见自家君上如此作态,指挥使薛千山自是尴尬地瞥向一旁。
“且不论孤手中无调兵之权,护卫指挥使司所辖军马、火器,已有数年未得补给修缮,全靠王府开支以及薛指挥使四处缝补才能勉力撑着。”
“更别提那安陆卫只是虚挂于孤之名下,军屯皆被地方官府折色,实情尚不可知。”
“仅靠这襄阳本地一卫之残军,就算今夜能暂且退敌,日后献贼主力杀至又当如何?”
看着眼前满脸怀疑的老襄王。
朱常澜不自觉地直起腰板,卖弄起自己曾经在古代战争史这门选修课上学过的东西。
张献忠及其麾下起义军队,多以骑兵奔击战术见长,擅长野战但弱于攻城。
根据后人的总结,这位大西王的破城之法,无外乎三则。
其一,前排炮灰持盾,掩护后方人马舁炮挺近,以实心弹轰击城墙。
其二,劫掠周边人口,强迫百姓充当肉盾,消耗守军箭矢炮丸同时营建土垒。
其三,暗中安插手下潜入城内,四处纵火并袭扰府衙重地,趁乱夺取城门后协助主力攻入。
除去这第三则里应外合之策后。
张献忠的另外“两板斧”,可谓被襄阳城死死克制:
城墙坚固高耸素有“铁打”美名,寻常舁炮无法撼动。
东西南三面均有护城河环绕,宽约六十余丈,令土垒地道皆无法触及墙面。
城北汉江为长江最大支流。
江水常年奔涌不息,纵是枯水期也无法轻易阻断,更遑论张献忠手下并无水军战船。
如此便可确保城中军民补给不断。
有城防、地利如此。
若是能再调王府护卫援助城防。
而后提前紧闭子城、锁住吊桥,并在护城河对岸设置拒马、陷坑。
仅靠城墙炮台,就可击退这区区两千余骑前锋精锐。
“....暂瞒军情诓骗军士迎敌,再由父王出面广发钱帑,褒赏守城将士以定军心,届时城内局势自当稳若泰山。”
“待今夜之后,再倚仗城墙之利,兼以散播献贼意欲屠城掠夺之言,恐吓百姓协助城防。”
“如此这般,就算献贼主力杀至,城中亦能撑上月余。”
“况且献贼偏师远征,主力首尾不顾,待杨督师援军一至,襄阳之围自然可解。”
听着朱常澜这一连串的分析,老襄王不禁连连点头:
“此番方略不错,不仅韬略之道熟稔于心,行兵布阵时更是对地利人心皆有善用。”
但在夸赞之余,仍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摆在二人眼前。
藩王本身并无护卫调动之权。
“咳咳.....王上、世子殿下,卑职还是得进言语一句。”
薛千山干咳两声后,主动上前行礼说道:
“卑职及麾下军士,虽说名头上隶属襄王府,但操练调动仍需郧襄兵备道符令。”
“若是贼寇杀来,卑职定将亲率军卒陷阵万死不辞。”
“可眼下毕竟贼寇未至,即使为防止城中军心涣散、隐瞒消息,也需以操练调动为假意掩饰。”
“如是这般,便需派人前往郧阳府,提请郧襄兵备道公文.....”
还没等薛千山说完,身旁的宋炼就主动上前建言:
“薛指挥使多虑了,现如今张佥事就在城中,杨督师奉圣命责其监抚郧襄诸军,一切调令从简。”
“但张克俭这老匹夫不是行将升迁河南巡抚吗?”
“薛大人,慎言上官名讳!”
郑泌经见状也来插上一嘴:“调令还未送达,只要旨意未宣,张大人就仍是湖广佥事兼监郧襄诸军。”
“....守卫宗藩战死,多少还能给妻儿老小留个世袭褒奖。可擅调王府护卫这事.......”薛千山面色惨淡地说道,“若是数量不多还能敷衍过去,要是全部调遣,那我全家都得.....”
见这薛千山如此故作小女儿态,朱常澜倒也懒得再与其废话:
“五千贯。”
“这...殿下....”
“皆为本世子所藏通宝,不入王府公账,不掺宝钞碎银。”
“可.....”
“另付两千贯,交由你去打点张大人以求方便。”
“那我这....”
“护卫军士接手城防后,按我大明军制属客调,另可从督师行营库存中支取口粮军饷。”朱常澜继续说道,“人头造册俱在我襄王府中,不便交于地方官吏,具体领饷人数可由指挥使自行裁定。”
“卑职了然,可还有一事另需殿下明示。”
交易谈妥后,薛千山立刻另换一副嘴脸,无比认真地说道:“就算是调兵操练,也需有个事由才可行事。”
只见朱常澜从衣中取出一巾绣帕,若是细细闻之仍有淡淡粉香附于其上。
“此物乃九街十八巷清倌人头牌吴娘子之物,为本世子日常哗众所用。”
将绣帕递给薛千山后,朱常澜继续说道:“你且持此物呈报有司作为佐证,称襄世子为博美人一笑,特掷万钱于春夜操练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