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殿下到!”
随着仆役一声通禀。
朱常澜着一身专用于非正式场合的无补绯色常袍。
徐步慢入府衙议事堂中。
包括知府王承曾在内。
一众府县主官,俱是满眼巴巴地看向朱常澜。
“殿下!”
知府王承曾一跃而起,率先上前恭迎世子尊驾。
虽说其人子侄刚被这朱常澜招惹来的左家军害死。
且暗中挂名分红的坊间买卖也因此严重受挫。
但碍于眼下赋税行将逾期。
这王承曾依旧只得放低姿态,作齐眉揖礼恳求道:
“此间祸事连连,还请殿下速速出手相助。”
以上位之姿态回礼后。
朱常澜故作茫然地问道:
“还不知何等祸事,竟让王知府这般焦头烂额。”
“唉,还不是本地黔首百姓,刁民风气过甚,以一家一姓之不便为托词,罔顾朝廷难处、不识家国大体,悍然不遵钱粮赋税之规矩。”
王承曾歉身礼让,恭迎朱常澜入得主座之上。
而后又从仆役手中接过茶壶盏杯,亲自为世子殿下敬奉茶汤。
姿态可谓极其恭顺低下。
“此番请殿下亲临府衙议事,就是想请王府出手相助,以免本府钱粮赋税上缴逾期,致使朝廷问罪。”
待知府言罢。
朱常澜端起茶盏,假作爱莫能助之神态答复王承曾:
“知府之难处,本世子已然知晓。可按我大明定制,府衙这般直接请求宗藩插手政事,是否有些不太妥当?”
“殿下,虽说宗藩不得干政乃朝廷祖制,但仍有便宜之策可暂行一二。”
未等王承曾有所言语,立于知府旁侧的通判李天觉主动上前。
其人以先前诸官议事主持者之身份,向朱常澜进言道:
“日前,平康坊王虎公然违背大明律例,于樊城各坊之间私设暗市、贩卖良籍,其人虽已亡殁,然名下屋所娼妓皆已为官府罚没。”
“臣等方才议事,特想请殿下转禀大王,能否以偿清过去数年本地府衙所欠王府贡禄之名义,从府库中调出还未押解上交之折色税银。”
“而后再借王庄产业增添门面房屋为由,用这偿欠贡禄之银钱,将平康坊及其名下娼妓全数购入王府名下。”
“由于平康坊名下产业皆已被官府罚没,故而王府购置之银钱,又将重新归入府衙库存账上。”
“如此一来,府衙账面入库之银即可翻倍,日后押解税银至省库时,便可以本府实际库存税银之数,加上已经'偿还'给王府的账面之数,足够完成前岁秋粮田税之定额。”
“且按先前测定银钱售价,此番买卖王府也是占了极大便宜,只用市价七成,即可购得大量房屋、门面及娼妓归属。”
懂了!
此策既视感如此之强。
以至于朱常澜未等李天觉讲完。
就已经理解府县诸官所欲者为何。
本级财政刷数据的左手倒右手之术是吧!
而且为了填补这个中税银不足。
这王承曾倒也算是下了血本。
腹诽之余。
朱常澜亦是识破了此策所暗藏的风险转嫁隐患。
按明庭优待宗藩之条例。
亲王一级贵胄的折色贡禄。
其优先级是高于上解税银的。
故而若是真按这套法子下去。
即使是布政使司衙门核查相关造册台账。
也挑不出襄王府截流税银一事,有何不妥之处。
但问题在于,其中风险却是会被转移给襄王府。
除会得罪部省二级有司外。
由于这平康坊名下皆为娼妓行当,背后更行有诸多违法之事。
若是日后礼部核查本地王庄产业,必定会死死揪住这一点不放。
轻则会要求襄王府变卖其中产业,落个人财两空,且本地欠禄为官府销账。
重则会有好事之人,趁机罗织襄藩一脉各种罪状上参。
“若如此言,岂不是等同于知府衙门左手倒右手?除了库存税银空转、虚增账面数额之外,此法可谓于江山社稷百害而无一利,还请通判慎言之。”
待朱常澜发出此等“政治白莲花”之言后。
诸官无论是出于尊卑礼数,还是碍于双方品级(世子同一品)。
皆是只得危立于朱常澜座前。
举臂齐眉而行揖礼道:
“臣等有罪,敬受殿下千岁之教诲!”
朱常澜之本意。
就是要将此间议事彻底搅成一滩浑水。
除已经站在自己这边的枣阳知县郭裕之外。
若是能令本地府县二级衙门之间的攻守同盟分裂。
自己这边也就能够针对各县主官其人分类治之。
从而让王承曾为本地官场所孤立。
以求靠暗中把柄和罗织构陷,暗中掌控其行动、傀儡其意志、篡夺其权力。
故而。
仗着仍处于政治正确的高地上,朱常澜再次故作为难之状说道:
“诸位所议之法,看似能解眼前之困境,但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之策。”
“且不论此举将会给我襄藩一脉染上恶名。若是能够相助诸位渡过难关,倒也不是不能做个顺水人情。”
“但依本世子之见,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是本次由襄藩出手免灾,诸位必须保证今后本府不会再复现此间顽疾。”
“既然本地百姓难以承受此等赋税定额,诸位若是能够趁着机会向上陈述百姓不堪重负,以重新核定税田亩数之理由,清丈全府各县田地。”
“只要能让本世子看见诸位承诺不再重蹈今日之覆辙,那我便会尽力奏请父王,助力王知府及诸位共度此难!”
此言一出。
府县诸官之间便是窃窃私语不断。
朱常澜自是知道。
这所谓清查田亩之策,是断不可能为诸县主官所接受。
但自己原本也就没指望他们能够接受。
在谈判中。
若是自己并不想答应对方所求之物。
但又不想显得己方毫无合作之意。
那么最好的方法。
便是提出一个对方绝对不会接受、且乍一看还算是合情合理的条件。
“臣附议!玩弄此等账册数目,终究不过如空中楼阁一般。”
“若是因此令上司衙门觉得,本府各县能够承担所定税额,日后加派之势恐将愈演愈烈。”
“无论是为生民计,还是为长远计,臣以为殿下之策可谓上善。”
瞧见朱常澜的眼神暗示后,枣阳知县郭裕随即接腔造势起来。
自是引起部分县衙主官的一阵驳斥。
“郭知县,你若不是先前有殿下及左将军相助,县内大户怎么这般老实听话?”
“且不论殿下不知政事实情,你郭裕身为一地知县,若是还这般天真烂漫,不如早日辞官归去!”
“在下附议!我等不过一流官知县,就算真的要去清查田亩,重调百姓赋税,真正实施者仍是衙中一众坐吏!届时本地大户稍稍买通,就可趁清丈之时,将其田亩暗派至百姓赋税图册之下,只会令本就唯艰之民生愈发凋敝。”
听得此间言论。
本就算是一性情中人的郭裕,立刻大声驳斥起来:
“诸公所言,无非就是惧怕本地大户之通天人脉,我等身为一县主官,本为代天子牧民,如今这般畏首畏尾,成何体统!”
靠着郭裕在其中不断煽风点火。
待得一刻时辰过后。
议事堂中诸官之争论。
早已偏离原先朱常澜所言之条件,并有愈演愈烈之势。
少部分官员受郭裕言论之鼓动。
也是质疑起先前议定策略,主张效仿左将军于枣阳之行事,杀一杀本地官绅之威风。
逼得王承曾只能于此不断调停。
而这正是朱常澜所想要的。
“呼—”
轻轻吹拂盏中茶汤,朱常澜稳坐于主座之上,静看此间闹剧。
毕竟。
对于此间各地主官而言。
稍后还会有一个更大的祸事要来了。
“报!”
未等此间议事完毕。
仆役赶忙入堂叩报。
称忽有数名飞骑,持公文急递自府辖各县奔驰而来。
接过仆役上呈之物后。
心中顿感大事不妙的知府王承曾。
于一片骇然之中,颤颤巍巍地打开火漆封印。
取出内附公文信函,只见其上赫然写道:
南、谷、宜三县百姓聚众闹事,恐民变在即!
而随着纸信铺开。
另有一份夹带之物,从信函之中一并掉出。
此物正是朱常澜先前令府上可信内官。
根据尚家牌匾名单、王虎暗藏账册以及前岁张献忠所写索贿之人名录。
将本地府县各官串通官绅大户,背地所行逼卖良籍、飞撒税田等腌臜勾当,尽数罗列之揭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