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车马队伍辗转回路。
朱常澜等人终是自城南青山隘口方向而来,直抵襄阳文昌门下。
锦衣卫千户郭承昊、襄阳知府王承曾领着襄阳府县二级衙门文武官员。
于文昌门外分列夹道两侧共行揖礼,并有礼乐奏鸣。
以示庆贺此番襄世子殿下不负圣命口谕托付。
不过由于此番迎礼位于襄阳城门之外。
为避免浪费宝贵的无奏出城特权次数。
襄王本尊以及朱常澜的一干弟弟并未来此,而是另遣家丁以书信告知,将在自家王府备足宴席酒饮,为朱常澜接风洗尘。
同时也为迎左梦梅客居府上。
说起这位将门虎女。
原先还随朱常澜在山中射猎,丝毫不在意于众人之前抛头露面的她。
亦是其人不知从哪寻来一顶帷帽戴上,以轻纱稍稍遮面。
呜——
待礼乐奏毕,众官上前恭迎世子尊驾间隙。
襄阳府通判李天觉、推官姜曰广两位佐贰官歉身上前。
与肩负府衙监督之责的张克俭一道。
确认各箱封条、签署俱在后,再引一众车马将封箱悉数送至襄阳府衙门。
以待今夜郭上差亲自查验,并于日后返京奏明圣上。
“殿下一行十数日,期间并有流寇作乱劫杀。如此危难之间,仍能不辱圣命口谕所付差事,此心可昭日月。待卑职日后返京,定当如是奏禀圣上,于尔襄藩以褒奖。”
朱常澜下马回礼道:“承蒙上差美意,此番臣等所行皆只为圣上分忧,能担负圣命口谕指名重托,于臣而言便是圣意恩赐,何敢再奢求天子亲赏。”
两人客套之余。
郭承昊眼神不时斜瞥通行车马,似是在暗中核对入城封箱数量。
看这朱常澜是否有途中调换之嫌疑。
根据早先仪卫暗信消息。
随郭承昊赶赴襄阳城中的其余几名锦衣卫军户。
自昨日起,就从城中六门相错离开。
乔装动身直往枣阳方向而去。
其目的,大抵是准备沿路跟随探查。
看朱常澜是否有暗藏田亩账册,或者其他秘瞒不奏的行为。
朱常澜独自于心中暗自斟酌道:
“这般轻易就被王府仪卫探查到动向,不像是历史上郭承昊的作风。”
“要么是这帮随行之人无非承袭锦衣卫之职的军户子弟,窃卫功夫不精。”
“要么就是这郭承昊在暗中示意:他并不在乎我动用了何种手段,只看我最后会不会对上隐瞒查田结果。”
“凡事预料从宽,而且个中缘由事关老头密奏之情,回头再试试看能否探出一些话来。”
“不过...不管这郭承昊意在何处,先前动手时,亲信仪卫并未发现这批锦衣卫有何动向。”
“而这查田诸事留痕皆由有张克俭亲自把关,兼有郭裕从中对应前后造册。”
“只要日后暗掌庄田时,如期补足折色之数,大抵不会出什么差错。”
待得此间繁杂礼数作罢,各官暗自退场另作他务。
而朱常澜亦是将缰绳交付王府属官之后。
与左梦梅各乘一间四抬小轿,往王府正门而去。
其实真就朱常澜自己而言。
他并不喜欢这种让人肩扛手提的交通工具。
尤其是坐在其中被人颠簸摇晃的悬空感最令其感到不适。
更何况一路骑行归来。
朱常澜两腿及胯下已经有些发麻之感。
但考虑稍后可是左梦梅首次入王府拜见。
无论此行结果为何。
为尽可能将其麾下亲卫多留些时日。
朱常澜只好暂且按程序礼数,坐入这狭窄轿厢之中并任其一路上下摇晃。
所幸文昌门离襄王府不算太远。
稍稍忍受片刻。
朱常澜总算是回到了阔别半个多月的王府正门。
看着门扉之后布满肃杀之气的百龙影壁,他竟也难得萌生了些许怀念之情。
刚一下轿。
就见三位弟弟带着一众属官、婢女上前。
一来为兄长掸尘,以慰路上车马劳顿。
二来命仆人上前,为左梦梅随带婢女领路入府安置其人住处。
如此一番接风礼成,便可宣布洗尘宴饮开席。
“左小娘子,此间舟车劳累,请小娘子随众婢女引路往王府女眷厢房中稍稍整态,而后再随我一道往主殿拜见襄王殿下本尊。”
“有劳殿下了。”
如此入得府门后。
朱常澜与左梦梅二人背向而行,各往住处之中洗面更衣。
而向来最与朱常澜亲近的二弟朱常澄。
见得那左梦梅出轿之仪态,自是要跟上前来议论一番
“大哥!”
朱常澄凑上前来,与胞兄窃语道:
“本听说大哥要带一将门之女回府,还以为会是个何等样人。这般一看,与城中那些大户小姐好像也没甚区别,无非就是长相俏丽些、体态高挑些,但还是感觉呆头呆气的。”
“莫要这般人后非议,人家作客府上,我等自要好生招待。”朱常澜笑道,“倒是你,归府探视的折子是否将快到期?”
“大抵还有半旬,不过先前大哥不在时,听闻枣阳有一大户为贼寇满门杀绝,父王忧心周边各县形势,便与上差协商,再为小弟补了份折子上去,姑且能多延一段归府时日。”
一路嬉笑慢行,朱常澜行至一处临时厢房。
因照料朱由崧之缘故,自己的居所被临时挪用,故而只得暂居于此。
“常澄!”
洗面换衣时。
朱常澜看似无意间对这位胞弟嘱咐道:“宴席过后我另有他事需出府一趟,你且帮我去寻李典仪,将他手中的一书铁卷拿去交给徐工正,就说其中有些稀奇玩意,请老先生想策将其取出。”
“大哥这般劳累,却还是要夜间出府。”朱常澄打趣道,“可是要去私会吴娘子?”
“姑且算你说对,饮宴之后若是有人寻我,你就这般告知即可。”
哗啦一声。
朱常澜洗面更衣完毕,一把将木门推开。
脸上旅途疲倦之态大体尽消。
身上更是换装一套素雅家居道袍。
由于此间仅为王府家宴,加之自己稍后还另有要事,故不需身着赤红正袍。
如此这般。
待朱常澜行至殿前。
正巧遇见左梦梅梳妆完毕,而后两人一同入得殿中。
只见原本议事所用之正襄殿。
此刻暂挪为洗尘宴饮之用。
其间布满各类独桌餐座。
襄王及其四子分坐高台之上。
此后便是各属官按级次分序就坐。
而左梦梅及府中各女眷。
则是被赐座于主殿正厅左右两旁各列,并有屏风纬纱相隔。
行至主座高台之下。
朱常澜先上一步。
一来按尊卑次别先行拜礼。
二来也算是为左梦梅稍稍打样。
“儿臣奉圣命口谕差事离府,期间幸不辱命,查田诸事皆已完备登册,特此回府奏禀父王!”
“我儿此行辛苦,详情孤已知晓,所为可称上善,处事机敏有仪,当予赏!”
一番客套之后。
朱常澜奉令行揖礼入座。
至于老襄王所说赏赐。
无非是令内官将其盏中美酒以及桌上烹肉各取部分,而后端至朱常澜桌上。
纯属礼仪客套,并无实在奖励。
待坐定之后。
朱常澜见左梦梅在台下略显局促,赶忙假意轻咳两声并用眼神示意其人上台。
左梦梅当即会意,踏前朝主座行伏谒四拜稽首之礼。
“民女左氏,敬代家父平贼将军兼太子少保左良玉,拜见襄国大王殿下。”
一般而言,非祭礼等重大场合。
只有朝中官员才需向天子行四拜稽首与一拜三叩首之礼,并朝亲王伏谒四拜。
若非是暂代其父拜见襄王。
类似左梦梅这般并无官身之人,可谓连行此隆重大礼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一旁俯跪叩首。
待大礼行毕。
左梦梅再度起身。
谨代其人自身向世子及诸郡王行举臂齐眉之揖礼。
王府诸属官见状,皆是于席间赞不绝口。
“原以为此女出身行伍之家,定是粗俗野蛮且不懂礼数,没想到此间应对仪态颇为得体。”
“你也不想想,咱这位世子殿下整日和那吴娘子厮混,心头所好定是这类婉约之女,若是这左梦梅真如传言那般野蛮娇横,殿下怕是不会引她来府上。”
“左梦梅不是代其父左昆山拜见王上吗?怎么又跟殿下喜好扯上关系了?”
“哎~你不懂,各路传言都已传开,说是这左昆山有意献其女于殿下,与襄藩贵胄结为姻亲。”
闲言碎语之间。
待左梦梅礼毕。
老襄王颔首示赞之余。
又命府内一中年女官上前搀扶,引左梦梅于殿旁独桌就坐。
此女官原为尚仪局司赞司女官。
后因襄王妃诞子,随一众内官婢女被一同选入襄王府之中,任世子乳母嬷嬷。
待世子获封、年岁渐长之后。
其人又重揽旧职,专司教导府中婢女仪态。
换句话来说,派其于此宴间服侍左梦梅。
正是老襄王想借机仔细考量左梦梅一番。
“众且听——!”
待正殿席间各人坐定。
随着亲信内官一声唱鸣。
老襄王祝酒举盏,众官一同齐贺,此间世子洗尘之宴才算正式开饮。
除正殿外。
为犒劳随世子出行属官、仪卫众人,王府各旁厅之中同样设下十数桌酒宴。
因席间另无贵胄、属官在场。
众人自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一番。
仅仅半个时辰过后,就将桌上吃食全数一扫而空。
不过。
也不知是事临凑巧,还是另有他意。
只见一众内官又端来各色吃食酒水,请各桌同僚勿要拘谨:
“来!诸位兄弟出趟辛苦了,世子和左姑娘因车马疲倦,已先行回房歇息。大王将这剩余的酒水餐食全数赐给我等,并下令旨着除今夜轮班值守者外,其余人等皆可在此席间自处,不醉不归!”
“谢大王!谢世子殿下!”
饮乐至半夜。
除当差值守之人外。
其余属官、仪卫以及内官婢女们皆已醉卧其中。
而先前随令红同一批买入府中的婢女们。
因资历尚浅。
在酒宴过后又被额外交付收整打扫事宜。
忙碌之余。
其中一名与令红关系尚好的同龄婢女。
因放眼席间各处都未能找到令红身影,不由得稍感担忧,便壮起胆子向一位醉酒仪卫打听。
“嗝...你...你说..令红?”
半醉半醒之间,仪卫呜咽着说道:“好像..好像被世子叫走了吧,可能是..嗝..去服侍左娘子去了...”
“哪...有...!”另一位仪卫插言反驳道,“方才..我明明瞅见令小娘子出府去了,可能是世子另有他事交代吧。”
...........
返回厢房之后。
左梦梅见此间仅有自家贴身婢女。
总算是将先前佯装知书达理之样全数扔下。
两下甩飞脚上所穿之女绣白绫高底浅鞋后。
左梦梅略显疲倦地倚靠床边叹起气来。
“小姐,将军如此重托嘱咐,可不能再这般咧咧了,听说这些世家公子最细的就是温婉依人之女,要是再像那日!”
三名婢女先后上前,准备服侍左梦梅更衣休憩。
可一想到一路上自己娇柔示弱之态。
左梦梅就有些如鲠在喉、无法入睡。
“红玉、梨花,你二人且将衣物取来,供我换装一番,之后再随我一道暗中出府,以手中所赐王府符令,借口犒赏军士摸去城西亲信营地!”
“贞儿,稍后你且披发换衣,躺于此间假扮我已睡熟!”
左梦梅不顾三名贴身婢女劝告,执意偷换一身衣服离开厢房。
而后其人趁着府中各人酒醉。
间以左家婢女身份掩护。
从旁侧小门悄默声溜出王府。
之后左梦梅又领着两名随行婢女,乘着王府下人运送军粮补给之车马。
顺利出西成门直抵左家军亲信营地。
“这....小姐...!”
营中二百余亲信见状,皆是满脸骇然。
众人本以为这位左小娘子经左将军亲自训诫,自是明了各种利害,老老实实以乖巧温婉之态诱骗襄王世子去了。
可没成想这位姑奶奶居然还敢趁夜从王府之中溜趟而出。
“莫要作此蠢状,且将鞘红牵来。”
左梦梅取来一张骑弓,并翻身跃上爱马后。
独自一人朝着汉江水边策马疾驰而去。
两名婢女见状,只得于唉声叹气之间,各牵一匹军马紧随其后。
左梦梅见周遭滩涂岸边植有零星散树。
随即在疾驰之余弯弓搭箭。
淡薄月色之下。
只见这左梦梅弓腿半立于马背之上。
丽人骑射之姿可谓英气飒爽。
咻——
待目光瞄定。
转瞬之间就见左梦梅数发箭矢射出,直中各树主枝之上。
“.....呼!”
稍稍发泄一二之后。
左梦梅又暗自停立于汉江岸边,略显气馁地轻叹一声。
可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
借着月光遥望汉江水面时。
左梦梅远远看见江面上有一艘客船。
自襄阳北城码头驶出,直往樊城而去。
仔细一瞧,
那船头之上立有一位披风遮面之人。
其身形无比酷似前两日随自己对练的王府婢女。
“....那是!”
被勾起好奇的左梦梅再朝船中一望。
发现在那厢舱窗口之内。
竟端坐着一位身着黑衣、刻意歉身敛行的“老熟人”
——襄世子殿下朱常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