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三月初七。
自房县往郧阳方向,汉江水道两旁。
只见约有三万余义军人马,艰难行于河岸滩涂之上。
其人意图,旨在北上赶赴河南境内,与李自成麾下闯军会师。
军中无论兵士将帅,人皆破衣烂衫、带伤挂彩之相。
手上兵器也是形态各异,毫无定式。
此军领头之人。
为一面色阴沉、体态矮胖者。
便是别称“曹操”之义军领袖——罗汝才!
“狗杀的张献忠,前岁与他相约起事,结果两年下来不仅甚地盘也没打下,还令我白折这许多弟兄,”
往河道江水之中怒啐一口浓痰。
愤恨了一路的罗汝才仍旧止不住心头怨气。
于马鞍之上一边捂着手臂上的裂口箭伤。
一边继续咒骂着张献忠及其祖上十八代。
想当年荥阳大会之上。
十三家义军共计七十二营二十余万精兵。
可谓一时风云际会,兵峰何其之盛大。
如今六年转瞬即逝。
一干义军老帅死的死、残的残、投的投、亡的亡。
却是只有当年跟在高闯王屁股后面、连席间位子都不配有的李自成愈发做大。
而他罗汝才一时瞎了眼。
非要与这张献忠共谋川蜀湖广之地。
平日里屡遭其颐指气使不说。
前月他耗费精兵。
阻拦官军大部,以支援张献忠所谓夜叩襄阳之策。
临行前。
那张献忠信誓旦旦称。
如若此战能胜。
不仅可取襄王首级逼死杨嗣昌。
还能一举劫掠官军行营所储粮草及十五万军饷。
以供两方人马携手壮大。
可结果。
这战绩累累的彪骑,竟如无头苍蝇一般被官军火炮轰成烂泥一滩。
而后又在房县会师时被那左良玉率亲兵精锐追至。
间有杨嗣昌所派湖广、川蜀各地援军合围。
鏖战数日之后。
张、罗两路人马皆被官军杀得大败溃逃。
双方领袖之间积怨更是因此爆发。
一怒之下,罗汝才当场撕毁先前与张献忠所定盟约。
决意乘水路赶赴湖广、河南两地交界,再寻陆路奔赴李自成。
但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他罗汝才出门没看黄历。
适逢汉江枯水期。
原本波澜浩瀚的江面。
如今只剩一道浅流淌于水道之中,肉眼即可见底。
水路不行,官军轻骑又在四处探查。
罗汝才及其麾下只得沿此两岸滩涂北上,躲避于荒野山岭之间。
“大帅!!”
行进之余,后遭护卫轻骑来报。
据称于大军后方十数里处发现杨嗣昌所派斥候约莫百余人,但已皆被义军围杀。
“行踪大抵已被那杨老儿知晓!”
得出此结论后。
罗汝才命部下加紧赶路之余,又是看向汉江水道怒骂起来:
“贼老天!早知这江水枯竭,就该忍到六七月时再另行奔赴,如今盟约已撕,真可是走也走不脱、回也回不去!”
又是一阵复行之后。
罗汝才及其大军暂且来到一处滩涂岸头。
待麾下大将杨承恩探路归来。
义军才算是多少掌握了周遭路线地形情况:
“大帅,此地名曰猴子岩,我等大军所处滩涂名为琵琶滩,位于汉江水道南畔。”
“湾中水位较浅,且对岸也为滩涂平地,适合大军横渡过江。”
“等过汉江之后,前方是两道山岭,一曰长岭、一曰茅草岭。”
“若能从两岭间路穿行而过,便可寻得其间山林小道,之后再向北复行二百余里,即入伏牛山地界进河南!”
“路途之间约百里处另有一丹江河谷,足够十万大军歇息其中。”
“卑职以为,可先领兄弟们于山路急行数日,而后于河谷之中歇息补给,再一鼓作气直入伏牛山之中!”
听得前方地势。
罗汝才于烂泥淤地之上勒马停步。
斟酌片刻之后,又朝麾下亲信问道:“除此道之外,对岸可有其他通路能抵河南?”
“过江后,沿岸边滩涂朝东北方向前进,亦可直达河南地界,但其间地势为西侧山岭所限,若被官军发现,必会被困死于滩涂岸头之上。”
闻亲信将领所言,罗汝才又是自行盯住对岸一刻之久。
末了。
其人才幽幽下令道:“.......早春严寒,令兵士们褪去裤装,赤膊过河!”
如是这般。
为防意外,罗汝才领麾下亲信率先过河。
确信不会遭到任何伏兵阻击之后。
再令其侄亲外甥、麾下亲军将领王龙领着其余三万义军全数过河。
但自其人抵达北岸之后。
越是久观茅草岭及周遭地形。
就越是有一丝不祥之感隐隐环绕于罗汝才心头。
“就地驻扎!所有人裹衣休憩,夜间暂吃生肉冷食,严令不得生火!”
此令一出。
部分兵士虽是嘴中骂骂咧咧。
但鉴于过去大帅计谋之奇效,仍是照军令行事。
纷纷于轻柔小雨之间披上蓑衣、就地休息。
而在杨承恩准备领上数十名步卒于周遭山间布设哨戒时。
罗汝才却是对其轻声附耳道:
“从营中寻来百余匹驮马,全数牵去东北滩涂之上,另教兵士按每马两根柴木之数备齐,待午夜后听我命令,将木柴捆于驮马两侧并引火点燃,引众马朝滩涂方向奔命!”
“...是!”
纵是不求甚解。
身为罗汝才臂膀的杨承恩仍是照令遵循。
临时从各营之中抽调出一批衰老驮马,全部集中于茅草岭西侧。
而后。
等义军兵士们驱寒完毕,三万大军即刻敛声熄火。
自傍晚开始一直等到半夜之时。
见夜色已深。
罗汝才适才下令。
命亲信兵士将先前所备驮马两侧柴把点燃。
因天降小雨。
微湿柴木被引燃后,顿时呛出滚滚浓烟。
百余匹驮马为火光、浓烟所惊扰。
当即沿着前方兵士的引导方向。
朝山岭右侧往东边滩涂平原奔逃而去。
一时之间。
只见山岭春夜之间细雨微微,并伴有马蹄践泥之声湿黏响起。
待上百匹驮马争相汇流之后。
柴火之亮光于林中若隐若现。
远远观之。
恰如一急行军旅于山中狂奔。
“.....!”
而后未过多久。
果真如罗汝才预料那般。
两处山岭之上各有阵阵火光亮起,并随着驮马奔逃方向追击而去,引得罗汝才左右亲信一阵诧异。
而义军兵士们见大帅此招引得岭间伏兵出洞。
皆是暗自赞叹其人果真如那曹操一般深谙虚实之道。
罗汝才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的。
自是镇定自若地说道:
“两山之间地形狭隘,若是中此埋伏我军怕是九死一生。”
“能破此计,也只能怪那杨老儿太过心急,麾下斥候轻骑跟随过密,早早败露其人已知我等踪迹一事。”
借着山林火把之光粗略估算。
罗汝才断定此间官军伏兵足有一万之众。
如此仓皇行动,想来定是倾巢而出。
故而待象征官军伏兵的火把光亮渐行渐远后。
罗汝才直接下令道:“召众将士,此际驮马疑兵,定令官军误以为我等识破其策,大部伏兵皆去追赶,此时可反其道而行之,火速从两岭之间通行!”
.....
释巧计骗走岭间伏兵之后。
罗汝才麾下义军再未遇到其余阻拦。
待其人马就这般于山岭之间急行三日。
终是抵达陕西、湖广、河南三省交汇地界,入得此处丹江河谷平原。
可没成想。
众义军刚从山岭之间走出,喜得天地豁然开朗之余。
却是见这河谷平地之中、北入伏牛山必经之路上。
竟有万余官军在此严阵以待。
远远望去。
军势之中五方神旗各立于其位,并有各色彩旗交相挥舞,指示东南西北中各阵兵士变换方阵。
而那中军坐纛之上。
更是见得一面“左”字将旗迎风长扬!
“左良玉.....”
义军将士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而罗汝才更是无法想通。
先前接到探报。
称这左良玉离开房县转赴襄阳另处他事。
自己也是想趁此人不在之机,尽快溜趟赶去河南。
可左良玉居然突然杀将而来。
还似早就知道他罗汝才北上路线一般,专门在此设伏。
“大帅!后卫轻骑来报,先前火马之策引走之官军,已重回两岭间路之上,正往此处赶来,只约一日路程就将杀到!”
惊恐之余。
罗汝才往前一看。
却发现左良玉只是结阵于河谷出口处。
并无任何冲锋打算。
就连其麾下骑兵也毫无袭扰环伺迹象。
“你们估算,这左良玉还有多少人马?”
“这.....若是从军中令旗数量来看,大抵不过二万。”
罗汝才又向左右问道:“持长筒远望其阵中,可有别路将领旗帜?”
“回大帅,中军坐纛之下仅有左字旗!”
二万人马......仅有左字将旗.....
也就是说,除了左家军的一万精锐之外。
左良玉只是调来了一万多卫所军?
罗汝才看向自己麾下义军将士们,顿时底气大增。
虽是接连二三日跋山涉水导致疲惫不堪。
而且还因久食山间露水野果致使大半兵士肚泻。
但自己麾下仍有足足三万可战之众。
其中光是骑兵规模就达万余。
而对方二万官军。
可堪一战的不过一万左家军。
剩余万余卫所军士皆是滥竽充数之辈。
三万对一万,优势自当在我!
更何况眼下正处死生之际、前后受敌。
倒不如前冲一拼,杀他鸟求个生路出来!
“令各营弟兄立刻结阵!骑兵分列左右绕河谷袭扰官军两翼,其余兵士作中军结雁形阵,直冲左良玉中军坐纛!”
随着罗汝才一声令下。
周遭亲信立刻乘骑快马赶赴各阵。
再由所属将领军官依次照令知会各营。
兵士相继明了军令之后,再照过去操练阵法相继就位。
未过多久。
三万义军就于丹江河谷之中完全铺开。
其中的两万步卒更是行动迅速。
只靠一双腿脚,就能先于两翼骑兵稳定阵型之前将雁形大阵构筑完成。
如同“人”字一般兵峰直指官军主将大纛。
这罗汝才如此自信能够正面杀穿左良玉。
就是仗其麾下步卒兵士锐不可当、悍不畏死。
若是套用官军之中说法。
当下势力最强盛的三股义军之中。
献贼擅奔,闯贼善攻。
而这自号曹操的罗汝才。
其麾下大军可谓极擅野战。
呜——
各阵部署完毕后。
罗汝才名手下亲信先是吹号鸣令,再靠军旗传命。
遣义军两翼骑兵率先出阵,沿河谷边缘不断靠前,试图趁机骑射袭扰官军。
左良玉见罗汝才大军所动。
亦是同样派出左右骑兵上前拦截。
官军骑兵人皆着甲、武备精良。
数量上却是严重不足。
故刚一缠斗就为义军骑兵所压制。
一时之间可谓难舍难分。
不过话虽如此。
由于两军展开于河谷之中。
故导致骑兵奔袭战术受地形所限,无法完全发挥威力。
双方将领自是明白此间道理。
深谙此战之核心。
唯有构成双方中军主阵的步卒兵士们!
“进!!”
见彼此两翼骑兵互被对方牵制。
罗汝才当即再命军旗传命。
令中军步卒呈雁形大阵杀向左良玉大纛。
而左良玉军中。
更是见得五方神旗相继挥舞发令。
除车营预留两翼防备敌军优势骑兵之外。
其余官军各营,皆按中军号令呈方形阵法前冲。
正面撞入义军所构雁形大阵之内。
“杀————”
只听得杀声漫天、回音荡彻河谷之中。
官军倚仗火器之利。
近身之前先以神机火炮、鸟铳远射数轮。
期间更有两侧弓弩手立于顺风之位,操持四十九矢飞廉箭、口含解毒醒脑丸。
引燃毒火药方射出含毒薄铁箭镞。
滚滚火药烟尘弥漫之下。
见得义军前锋倒地者甚众。
但作为以野战闻名,并让周遭官军闻风丧胆的“曹操军”。
罗汝才麾下步卒竟就这般强顶弹丸箭矢,硬生生反杀入官军阵中。
双方刚一交锋。
雁形大阵的“人”字领头前军,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杀溃官军前锋数道阵线。
罗汝才于后军观之自是心中一喜。
可随着战况愈发焦灼。
身负雁形阵前锋援护之责的左右两侧步卒,却是始终无法如中路弟兄那般,攻破官军阵线分毫。
若要形容。
就像是左良玉故意将卫所杂军布置于中路。
而后暗藏亲兵精锐于两侧。
如是这般几轮冲杀下来。
竟导致义军中路与左右两侧之间愈来愈远。
险有首尾割裂之征兆。
可还未等义军将领察觉出其中不对,这中军主力却是一路向里突破,直插至左良玉大纛阵前。
不明就里的前锋精锐们士气愈发旺盛。
高呼“活刮左良玉”之号奋勇搏杀,试图一鼓作气冲杀进去。
但就在此时。
众义军前锋所战之官军却是气势陡然一变,大改先前一触即溃之窝囊模样:
先是以长枪营兵结阵拱卫大纛,而后在遣刀盾营兵合围前顶。
硬生生将这义军前锋精锐攻势杀住。
此时再观河谷战场。
由于中路军阵突进太过深入,而左右两侧又无法前进一步,竟就这般导致义军雁形大阵陷入前后无法相顾之劣势。
原本位居官军后方、以作预备之用的左家军精锐,突然之间又是向着前方斜线进行突进。
以不计伤亡之势,将本就因战线拉长而薄弱无比的雁形阵两侧截断。
彻底把身为“人”字攻势顶端的义军前锋死死合围于其中。
原先占有绝对优势的义军被瞬间逆转,彻底陷入两面夹击之险境。
担任主攻的步卒前锋不得不放慢脚步,开始调整阵型尝试抗击官军的侧面攻势。
但由于先前进攻时。
义军为寻求速战,将精锐兵力集中于雁形阵前顶所在。
这就导致其间步卒之间距过于狭窄。
再加上官军精锐趁势一拥而上。
导致双方中路之军尽数拥挤成一团。
期间,义军前线将领察觉不妙。
试图引导各营收拢重整。
但却由于各方将领之间沟通不畅。
致使本就狭窄的战场,变得更加混乱不堪,丝毫没有供兵士们调整阵型之余地,彻底乱作一团。
“前方有诈,速速随我冲杀!”
罗汝才见得此番异状,心中顿觉不妙。
当即率领麾下亲卫冲向阵中。
可还未等其人赶赴到位。
却于战场嘈杂之间,冷然响起一声铳响。
罗汝才顿觉胸腹处一阵剧痛。
而后便于莫名其妙之中跌落马下。
“快!快去援护大帅!!!”
慌乱之间,一众亲信发现不远处恰好停有一艘渔船。
于是连忙抬起罗汝才向着丹江水边逃去,试图护送大帅先走。
期间,罗汝才因伤未能言语。
可在他行将昏迷之际,顺着先前铳响之方向撇去。
只见似有一身裹蓝锦长袍、面覆兜布之人。
于官军阵中,持鸟铳危坐战马之上。
其人向罗汝才这边探视良久。
确认“曹操”大帅系朝渔船方向逃去后。
适才暗自敛息收铳,朝官军后方幽幽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