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位隐于昏暗厢房之内,满嘴惊世之言的襄世子殿下。
人到中年的左良玉心中,难得感受到了一丝丝澎湃之情。
当初自己在玛瑙山奋力拼杀。
击退张献忠众义子、杀溃其麾下上万精锐后。
好不容易得此平贼将军之职。
却又在日后被贺人龙告知杨督师私下所行制衡之策。
令自己一腔热血顿时熄灭殆尽。
出身卑微。
所欲求者无非一句肯定、一个奖赏、一阶地位、一份功劳。
“承蒙殿下先后两番言论激励,卑职不胜感激。”
“但殿下也知,我这粗人麾下兵士个顶个的混球。”
“万一发起疯来,光凭卑职一人可还是有些震慑不住。”
其言论简而言之便是两个字:
不够!
自当年辽东劫案死里逃生以来。
长期混迹于死生之间的左良玉。
虽说外表上无比糙放,且屡次纵容手下奸淫劫掠。
但其人本身却是对私德品性要求极严。
别的不说。
光是屯兵武昌期间。
史书就曾记载的这位左将军一边默许手下引娼妓入营,靠纵欲之策提振军中士气。
另一边却又屡次拒绝嫖妓享乐,整夜独自一人坐于主帐,三令五申不许娼妓入内。
可谓纵下而守身。
光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
其人内心城府之深及笼络兵士手段之妙,远非贺人龙那般肆意纵恶之将可比。
故而只此几番交谈下来。
左良玉大致猜得出这位世子殿下所求。
绝非按其要求不滋扰百姓那般简单。
趁机抄杀此县士绅大户有确凿账册为证。
加之世子有圣命口谕在身,另附有张克俭调令为佐。
故而并无任何不妥。
但若是匆忙承受下所言三件功劳,便是要私授把柄于这襄藩世子之手。
他左良玉确实想要给自己寻得一颗参天大树。
可要这般不清不楚地就和襄藩捆绑起来。
稍有败露,便是满门抄斩之罪!
“说起来,殿下时年廿四却还未曾选妃,不知先前看我这小女....”
“左小娘子沙场英姿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左将军此番美意,本世子自当斟酌。”
见对方试图将话题引至左梦梅身上。
朱常澜并未拒绝,却也不想接话。
“想跟我捆绑,但是只想靠姻亲关系来维系,日后好以王丈自居吗....”
于心中暗自腹诽之余。
朱常澜估计。
这左良玉似是已经察觉自己先前授功之意图。
但顾虑二人仅是初次见面。
想要对方信服。
自己这边确实还得再拿出更多筹码才行。
如有必要最好还是能给其一个冠冕堂皇些的理由,以此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
不过........
就此给对方一些苗头暗示。
让左良玉觉得自己女儿有希望成为世子妃。
可能也是个不错的拉拢方式。
毕竟对于左良玉这般出身草根之人来说。
有一个宗藩姻亲的身份标榜,也就代表自家门庭跃入显赫之列。
而对于朱常澜来说。
若想成大事,原配正妻的人选亦不能为自己的喜好左右。
尤其要是能寻得一位娘家资源足够丰厚的世子妃。
对朱常澜将来所求之大业。
亦可有事半功倍之效果。
就好比马皇后之于洪武帝、黄阿丑之于诸葛孔明。
至于原主的那位红颜知己......
按大明旧制。
非娼妓、流民之良民,是可以被宗藩子弟所纳。
吴娘子作为清倌人,按有司律制严令不得被污为娼妓。
不过其人终究是为坊间出身。
自是不可能娶为世子正妻,至多只能为一侧妃。
且对自己而言。
与其相处,更多是出于延续原主人际关系之惯性,兼有对吴娘子之名声口碑负责心理。
真要论及朱常澜内心深处对其好感。
确实还未到非此人不娶为正妻的地步。
从这几方面角度来考虑。
眼前的左小娘子确实是个不错的接触人选。
当然,万事还需等相互接触一阵之后才能作出决定。
毕竟要是女方意不在此。
朱常澜也不想强行逼人就范。
如是这般于脑海中斟酌片刻之后。
朱常澜适才缓缓开口,准备靠自己对左良玉的生平理解。
先用一个临时借口来假诈对方一番。
“左将军可还记得吴桥之事?”
“.....自是记得。”
朱常澜缓缓前走一二步。
令自己身处于明暗相交之处。
半隐于昏暗之中,又半显于暖阳之下。
试图借由此间环境光束,给自己增添些许辩驳之气场。
“当初,我大明将士奉诏驱虏,却因国库内帑皆无钱可支,致使大军只得于饥寒交迫之中勉力行进。”
“待至吴桥地界,兵士饿死者甚众,有一弟兄身无分文却无法忍受袍泽受难,只得从周遭大户之家窃得一鸡。”
“大明兵士,奉命驰援辽东,却是沦落至此只得数百人分食一锅鸡汤!”
“本不过家禽小事,照价赔偿即可。可因户主为东林复社之王象春,其子骄横妄为、恶仆仗势欺人,致使兵士惨遭穿箭游营。”
“其余人等不忍袍泽受此侮辱,愤而怒杀恶仆家丁,进而招致王家彻查报复,最终逼出此场吴桥哗变。”
“兵变糜烂一年之久,更因孔耿二人叛逃,致使我大明神机火器、红夷大炮乃至舰船、匠人多为建奴所得。”
谈及至此,朱常澜刻意于言语之中夹带些许怒意。
“虽说此场兵变,仍有其余奸孽小人于背后撺掇,但纠其根本便是这些士绅大户蚕食国家税粮。”
“致使百姓无地可耕、兵士无粮可吃、国家无钱可用!”
“本世子虽无实权,平日亦不想掺和此等琐碎事。”
“但这天下江山皆为祖宗开创,若继续放任此等蛀虫蚕食,引得山河颠覆,本世子又能于何处莺歌燕舞?”
“如今趁着圣命口谕在身,又有确凿证册握手,自当想杀尽士绅而留百姓,换得一方安宁乐业。”
提及吴桥之事,并非朱常澜临时起意为之。
了解这左良玉生平的他,自是记得其人先前于河南各处转战时。
就曾因粮饷不济一时陷入困境。
这才不得不纵容麾下将士劫掠。
若是朝廷拨付粮草军饷足够。
谁又想去留骂名于史册之中呢?
“况且....”
朱常澜见这左良玉谨慎如此。
为免其继续探究而生疑,未等其有所言语便将手中又一筹码用出。
“除先前所言三件功劳之外,若是左将军能照本世子要求行事,待三日查田完毕后,本世子还想再用一功,来借取将军一人。”
听得此言,左良玉自是敬言问道:“敢问殿下是为何意?”
“赐尔一功,名为罗汝才。另欲借尔一人,是为令千金!”
.........
三日后。
进贤郡王府邸。
旁侧封地山林之中。
“咳咳...先前..明明交代过你,世子殿下之令,必须遵照执行,下次如果再犯我可留不住你!”
禾细九手端满水瓮罐。
在庞仪卫的喝令下深扎马步,以示对其惩戒。
而在二人不远处。
这几日常来府上的左家军麾下亲信,正在大箱小箱地搬运着各类行礼。
“师...师傅,我们是否...应该去帮上一帮...”
细九喘着粗气询问道。
“前几日....这乡里士绅,不是一个个跑来府邸门口,哭天喊地求世子救他们吗?万一今日再来,岂不是又要扰得殿下不生安宁?”
“是啊...不过真到那时,自有其他仪卫处置,你且先把该受的罚受完!”
庞仪卫轻叹一口气。
不过并不是因为那些全家惨遭蹂躏的大户们。
而是深感自己为李定国一箭所伤至今。
胸腹之间仍有阵阵隐痛,致使气息流转不顺,恐拼杀之时无法再施全力。
“我记得最开始时,这左家军兵士所为确实有些过分。”
“张佥事先前那般与本地大户针锋相对,见得此间惨状,竟也被逼得去站在大户那边,呵斥左将军注意分寸。”
“甚至还跟世子之间足足争论半日有余,得了殿下保证会适可而止,且由左将军命其麾下不得再滥杀其余大户之后,才算是勉强作罢。”
说到此处。
无论是庞仪卫还是禾细九。
都在各自心中暗自哀叹了一声。
正所谓“千年田八百主”
纵然这些田间大户之前巧取豪夺、吸食百姓骨髓。
但这土地买卖之事,自古以来皆是行间自有定论。
就算这些大户窃据大量土地,官府一般也不得干涉。
可不知为何,世子殿下似乎对此事深恶痛绝。
且当左家军拿了世子手中所谓账册之后。
竟如对待贼寇建奴那般。
直接闯入几家大户所在乡里大肆杀虐、四处奸淫。
仅是第一日,就有众多士绅女眷哀嚎求死而不得。
更有无数大户家丁及其本家男子被当场斩首。
其中先前于世子殿下尊驾前,最不配合的那位邱颖之邱老头。
则因其怒骂众兵士为贼寇行径,而惨遭左家军活剥其皮。
之后。
左家军兵士见其人仍留有一口余气。
又将这位老先生吊于乡里牌楼之上流血而死。
事后还戏谑称为“迎风飘”。
至于这邱颖之所属的邱姓大家。
则是如那尚氏一般几近灭族。
只有一位尚未及冠的男童为世子所救下。
“师傅...你说殿下所收留之男童,日后将会如何自处?”
“不该说的别说,不该想的别想,不该问的别问。”庞仪卫没好气地说道,“要是实在管不住自己的脑袋,就去回忆下尚家二公子的下场!”
嘶——
一阵寒意直窜上细九的脊背。
当日在郡王府邸之中搬运杂货细件时。
细九曾瞥见过那位尚二公子从厢房之中出来的模样。
整个人犹如被厉鬼附身一般。
脸上一片煞白、毫无血色。
浑身上下形同枯槁,并在仪卫搀扶之中止不住地颤抖。
放眼其下半身,更似由于屎尿失禁而沤烂。
事后。
细九为师傅换药时,听那王府医官言语。
这尚二公子虽是勉强保住男性之身,但漏禁之疾似是无法根治并随之一生!
哗啦啦!
细九一个走神,未能稳住手中瓮罐,致使陶瓮破碎,其中井水散落一地。
“你....!”
庞仪卫本想发作一二。
可看在自己那位逝去老友的份子上。
还是只令细九捡拾干净,今日惩戒便算了罢。
而就在这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际。
周遭山林之中却是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响声。
“有野物?”
细九听闻师傅话语,随即摸上手边哨棍,准备拨开草丛打探一二。
可没想到棍子刚探上前去。
就被一硬物强行荡开。
“活人在此,你可莫要乱戳!”
只见另一对师徒——李典仪和王府婢女令红,从山野林草之中现身。
看上去像是在通过登山踩石,苦练这令红的下盘双腿之稳势。
“佃户细九,见过大人!”
将哨棍收走后,细九一边躲至旁边,一边规规矩矩地拱手朝李典仪行礼。
而对方只是拍了拍细九肩膀后,就上前与庞仪卫攀谈起来。
独留两个徒儿于原地。
“听说这两天,你陪这小女娃被那左家丫头折腾的够呛?”
“殿下有命,我等自当遵从,无所谓够呛不够呛。”
李典仪按王府仪卫司之尊卑,向这位顶头“二当家”恭敬行礼后又似随口胡诌道:
“庞千户日后,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唤之为左家丫头,看眼下这阵势,指不定日后就得尊称为世子妃了。”
“如是这般,倒也不错。”庞仪卫说道,“毕竟这左良玉眼下深得圣上信任,且手握一万余名精锐兵士,若能与其结为姻亲,对大王和世子殿下而言可谓如虎添翼。”
李典仪补充道:“不过凡事还未说定,前两日这位左娘子和令红拳脚切磋时,尚且有说有笑。可自当昨日有些风言传出后,其脸上顿如愁云惨淡一般闷闷不乐。”
论及此事。
庞仪卫忽而从石墩上站起,望着进贤郡王府邸门口的左家亲兵问道:“此间查田大体事毕,这左家军可是要开拔?”
“不错。”李典仪回道,“昨日左良玉经与世子殿下一番密谈,当即命其部下收敛整备,稍后不久就将开拔回房县山中,具体为何暂且不知。”
庞仪卫转过身瞅了瞅令红。
只见其人脸上麦色较先前更深,一看就是李典仪毫无顾忌女流身份,于日光下连日苦训所致。
“今早过膳时,我还见得这左小娘子与你徒儿在假园之中闷声切磋,看似没有任何想要动身离开的准备?”
李典仪说道:“这是自然,再过几日,这位小娘子可是要按左将军之命,随殿下一道回府拜访大王殿下。此外,左将军还特意为其留下二百余名亲兵护卫,以备不时之需。”
“.....这批亲兵护卫可入地方兵册?”
“自是没有,皆可算是他们左家家丁,届时可能还需从王府庄田挪出一部分补给用度。”
大致了解此间诸事后。
庞仪卫和李典仪相继沉默起来。
左小娘子倒是其次,关键是这不入兵册的二百左家家丁。
“....你说,殿下接下来究竟欲为何事?”
“千户还请慎言。”
李典仪轻言提醒,却是引得庞仪卫一阵笑骂:“要慎言的是你小子,仪卫副这职,同的可是副千户,看你这样是诚心想害我被有司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