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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宗源将那份滚烫的告身文书仔细地贴身藏好,再次深深一揖,转身退出了听雪轩。当他走下茶楼,重新踏入锦州城喧嚣而冰冷的街道时,脚步竟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然而,他挺直的脊背和眼中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却昭示着,那个在冰冷厢房里苟延残喘的庶子田宗源,已经死了。

消息,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又像投入滚油锅的一瓢冰水,在田府这个看似平静的深潭里,轰然炸开!

最先爆发的,是田宗源所居的栖云院。

田宗源刚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卧房不到半盏茶功夫,院门外就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刻意拔高的、带着十二分谄媚的嗓音。

“哎哟!我的六爷!您可回来了!小的们给您请安了!”门帘被猛地掀开,内院大管事李贵那张平日里总是端着架子的胖脸,此刻堆满了能夹死苍蝇的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进门就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动作麻溜得完全不像他那个年纪该有的笨拙。他身后跟着一串捧着东西的小厮,个个屏息凝神,腰弯得极低。

“快快快!都麻利点!”李贵一边呵斥着小厮,一边亲自指挥着,脸上的笑容谄媚得能滴出蜜来,“把这上好的红罗炭给六爷屋里加满!对,就这银骨炭,挑最大最旺的!把火盆给六爷烧得暖暖的!还有这貂绒毯子,江南新到的云锦被面,都赶紧给六爷铺上!这破……咳,这屋子,委屈六爷了!夫人刚发下话,立时三刻就要给六爷收拾东跨院那套最敞亮暖和的正房出来!夫人说了,六爷如今是朝廷命官,再住这……这清净地方,不合适!大大的不合适!”

他嘴里机关枪似的说着,眼睛却偷偷觑着田宗源的脸色。只见田宗源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张硬木凳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这场喧嚣与他无关。

李贵心里更是咯噔一下,腰弯得更低了,语气也愈发谦卑:“六爷,您看……这炭火够不够?不够小的立刻再让人去库房搬!夫人还特意吩咐小厨房,给您炖了上好的血燕窝,加了长白山的野山参,说是给您暖暖身子,补补精神!一会儿就送来!还有……您这屋里伺候的人也太少了,夫人说,把春桃、秋月两个伶俐的大丫头拨过来,还有两个粗使的小幺儿……”

田宗源终于抬起了眼皮。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看得李贵心头一哆嗦,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炭火,留下。”田宗源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像冰棱一样砸在地上,“貂绒、云锦,还有丫鬟小厮,不必了。我住惯了这里,清净。告诉夫人,好意心领了。”

李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额角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六爷,这……这怎么使得?您如今的身份……”

“我的话,没听清?”田宗源的目光淡淡扫过来。

“听清了!听清了!”李贵浑身一激灵,连忙点头哈腰,“小的明白!明白!这就按六爷的吩咐办!炭火!快把炭火给六爷添足了!”他一边指挥着小厮,一边小心翼翼地赔着笑退了出去,直到退出院门,才敢直起腰,长长吁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栖云院小小的灶房里,柳姨娘那碗苦涩的药汁终于在小泥炉上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气。巧儿一边小心地看着火候,一边听着外面院子里前所未有的喧嚣动静,小脸上满是茫然和难以置信。她偷偷溜到灶房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瞧。

只见平日里对她爱答不理、甚至克扣她们份例的管事婆子张嬷嬷,此刻正指挥着两个粗使婆子,满脸堆笑地将一筐筐上好的银骨炭搬进旁边少爷的屋子,那态度殷勤得仿佛伺候祖宗。更让她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是,二少爷田宗澜身边那个最是眼高于顶、鼻孔朝天的大丫鬟翠环,此刻居然也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朱漆描金食盒,正站在少爷房门外,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近乎谦卑的笑容,似乎在等着通传!

巧儿猛地缩回头,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小脸因为激动和震惊涨得通红。她跑回药罐旁,看着那跳跃的火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天……真的变了!

正院主宅,田夫人田崔氏的暖阁里,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上好的银霜炭将暖阁烘得如同暮春,暖阁内弥漫着馥郁的沉水香气息。田崔氏穿着一身绛紫色织金缠枝牡丹纹的锦缎袄裙,斜倚在铺着厚厚紫貂皮的贵妃榻上。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片阴云密布,精心描绘的柳叶眉紧紧拧着,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攥着手中的一串紫檀佛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佛珠被捏得咯咯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她面前的地上,跪着刚回完话、额头冷汗涔涔的李贵。

“他真这么说的?”田崔氏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子,“不要东西?不要丫鬟?还要住在那个破院子里?”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回……回夫人,千真万确。”李贵头也不敢抬,声音发颤,“六爷……哦不,田大人他……态度很坚决。小的……小的也不敢强劝。”

“好!好一个‘田大人’!好一个不忘本!”田崔氏猛地将手中的佛珠狠狠掼在榻边的小几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几颗珠子滚落在地。她的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庶出的贱种!翅膀还没硬,就敢给我摆官老爷的谱了?他以为攀上王承恩那个阉货,就能骑到我头上了?做梦!”

她喘着粗气,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怒火,眼神闪烁着算计的寒光。

“东跨院的正房,立刻给我收拾出来!一应用度,按着府里最高的份例,不,翻倍!给我布置得比老爷的主屋还要体面!他不要?哼,由不得他不要!明日,不,今晚!就让宗澜亲自去请!让府里那几个老东西也去!他不是要‘清净’吗?我偏要把他架在火上烤!让全府上下都看着,我这个嫡母,是如何‘善待’这位新贵的!”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阴冷:“还有,柳姨娘那边……李贵!”

“小的在!”

“立刻去库房,把那支百年老山参,还有那盒上好的血燕,给我送去栖云院!告诉柳姨娘,让她好生养病!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开口!从今往后,她屋里的炭火份例,比照我的份例来!”田崔氏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这对母子,能得意到几时!”

李贵连忙应声:“是!夫人!小的这就去办!保证办得妥妥帖帖!”

“滚!”田崔氏烦躁地一挥手。

李贵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暖阁里只剩下田崔氏一人。她阴沉着脸,看着地上滚落的佛珠,猛地抓起榻上一个柔软的引枕,狠狠摔在地上!

引枕无声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急促地喘息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切的恐慌。那个被她踩在脚底、视如草芥的庶子,竟然真的……鲤鱼跃了龙门?这感觉,比吞了一只苍蝇还要恶心百倍!

傍晚时分,田府那象征着家族传承与威严的祠堂,笼罩在一片肃穆而凝重的气氛中。祠堂高大深邃,梁柱皆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历经岁月,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暗金色泽。

无数盏长明灯在神龛前静静燃烧,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那些黑底金漆的名字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沉默地俯瞰着下方,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古老而沉重的威压。

田宗源来了。

他没有穿那身半旧的棉袍,而是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代表工部员外郎身份的鹭鸶补服。青色的官袍,胸前那方代表从五品官阶的鹭鸶补子,在幽暗的祠堂灯火下,闪烁着一种冷硬而陌生的光泽。

这身衣服穿在他挺拔的身上,瞬间将他与这祠堂里所有田氏族人区分开来。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被忽视、被轻贱的庶子,而是带着天子钦命官身的“田大人”。

他独自一人,脚步沉稳,一步步踏入祠堂高高的门槛。靴底踏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空旷的回响。

祠堂里并非空无一人。几位须发皆白、在族中颇有威望的叔公辈老人,早已接到夫人田崔氏的“提醒”,此刻正肃立在两侧。

他们穿着体面的深色袍子,脸上带着刻意维持的庄重,目光却复杂难辨地聚焦在走进来的田宗源身上。

当他们的视线落在那身醒目的官袍和鹭鸶补子上时,瞳孔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长明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田宗源那单调而沉重的脚步声。

他径直走到神龛前巨大的青铜香炉前。香炉里,三炷小儿手臂粗、刻着盘龙纹的檀香已经点燃,青烟袅袅,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一个负责祠堂香火的管事,平日里也是田崔氏的心腹,此刻按照规矩,本该上前引导这位“庶长孙”上香。

然而,当他看到那身官袍,感受到祠堂里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时,脚步竟像钉在了地上,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那句“请大少爷上香”的例行公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脸色发白,眼神躲闪,额头上沁出了细汗。

就在这时,站在最前首的一位白发苍苍、拄着紫檀木拐杖的三叔公,忽然动了。他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浑浊的老眼在鹭鸶补子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精光。

随即,他微微侧身,朝着田宗源的方向,极其缓慢而郑重地躬下了他那把向来只在祖宗牌位前才弯下的老腰!

这个动作,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

他身后那几位同样须发皆白的族老,眼神飞快地交流了一下,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纷纷躬身!

动作虽略有参差,但那姿态,已然是面对族中尊长或贵客时才有的礼节!他们口中,更是发出了整齐而恭敬的声音:

“六爷,您请上香。”

“六爷”!

这个称呼,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寂静的祠堂里激起巨大的回响!

在田家,只有嫡系主支的男丁,才能按排行被尊称为“爷”!田宗源行,但过去三十一年,从没有人敢叫他一声“六爷”!他是“庶出的老大”,是“栖云院那位”,甚至是下人私下里鄙夷的“那个婢生子”!

而此刻,这声“六爷”,却从这几位代表田氏宗族最高礼法尊严的老人嘴里,如此清晰、如此恭敬地喊了出来!

祠堂里侍立的管事、仆役们,全都惊呆了,像一尊尊木雕泥塑。那负责香火的管事更是面无人色,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田宗源的脚步,在香炉前稳稳停住。

他没有立刻去接香,甚至没有看那些躬身行礼的族老一眼。他的目光,越过袅袅的青烟,越过神龛上最前排那些显赫的名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神龛最下方、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那里,本该属于他生母柳氏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冰冷的、落满灰尘的空缺。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香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族老们因为躬身太久而发出的、压抑的细微喘息声。

田宗源静静地站着,身姿挺拔如松,那身崭新的鹭鸶补服在长明灯下流淌着幽冷的光泽。他望着那个刺眼的空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终于,他缓缓抬起手。动作稳定而有力,没有一丝颤抖。他接过了管事颤抖着递来的三炷清香。

他没有跪拜。

他只是对着那层层叠叠、代表着田氏无上荣光与冰冷的族规的牌位,对着那个属于他生母却被无情抹去的空缺,微微颔首。

然后,他稳稳地将那三炷香,插入了巨大的青铜香炉之中。青烟缭绕,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去。他转过身,目光终于第一次,平静地扫过那几位依旧保持着躬身姿势、额头已然见汗的族老。他的眼神深邃,无喜无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有劳诸位叔公。”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在人的心上,“宗源承蒙圣恩,忝列朝班,日后,自当恪尽职守,上报君恩。”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个空位,语气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冰刃,“下安黎庶。我田氏一门的‘清白’与‘体面’,宗源也必当……竭力维护。”

“竭力维护”四个字,他说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祠堂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几位族老的腰躬得更低了,几乎不敢抬头迎视他的目光。

那冰冷的话语,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下安黎庶?竭力维护田氏的清白体面?这分明是警告!是宣言!

田宗源不再多言,收回目光,转身。那身青色的鹭鸶补服在幽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他迈开脚步,靴底踏在金砖上的声音依旧沉稳,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象征着田氏至高威严、此刻却弥漫着无声恐惧的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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