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梦回录 第38章 铁砧试锋芒(上)

作者:朔旦冬至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10 23: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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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海运大学堂的海军学堂内,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年轻学员的心头。一月之期,弹指即过。那场被潘中堂称为“淬火第一关”的首次大考,终于如同悬顶之剑,轰然落下。

考棚内,鸦雀无声,唯有炭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噬桑叶。阳光透过高窗,切割出明亮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韦绍光眉头拧成疙瘩,黝黑粗糙的手指捏着细细的炭笔,小心翼翼地在巨大的海图上描画着。他画的不是花鸟鱼虫,而是珠江口蜿蜒曲折的水道、星罗棋布的沙洲岛屿,以及根据哨探情报标注的“敌”补给船惯常航线。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图纸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他不懂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但这片水网,仿佛刻进了他的骨头里。哪里水流湍急,哪里暗礁密布,哪片芦苇荡能藏下十条快船,他都门儿清。

不远处,海龄端坐如松,运笔如飞。他面前摊开的同样是海图,线条却更加规整、精确,甚至标注了精确的罗盘方位和距离。他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深蓝色的学员服衬得他专注的侧脸格外沉静。腰间的祖传匕首早已解下,只有口袋里那把格致院卡尺的棱角,在布料下微微凸显。

前排的苏和泰,脊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他下笔极稳,标注清晰,甚至在海图空白处用小楷工整地写下战术要点:“敌补给船队,三艘一组,航速约五节,护卫炮艇一艘……建议以‘磨刀门’水道预设水底雷,另遣快船分队迂回侧翼……”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刻意的、力求完美的标准。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韦绍光那略显粗犷的笔触,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作图,讲的是章法,是规矩,岂是田埂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野路子可比?

考棚外的演武场,气氛截然不同。炮术场上,沉重的训练炮被推得哐当作响。装填、瞄准、击发!硝烟弥漫,震耳欲聋。韦绍光光着膀子,黝黑的肌肉贲张,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动作大开大阖,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量感,装填速度奇快,瞄准却凭着一股天生的直觉,炮弹呼啸而出,虽未必正中红心,却也落点密集,颇具声势。

“好!绍光哥,这劲儿!”赵有田在一旁喝彩。

海龄则冷静得多。他动作精准,一丝不苟地调整着炮口角度,计算着提前量,每一次击发都带着沉稳的节奏。炮弹落点虽不如韦绍光密集,却更接近靶心。苏和泰紧抿着唇,动作力求标准到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每一炮都力求完美,但那份刻意,在韦绍光狂放的力量和海龄沉静的精准面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体能场上,更是韦绍光的天下。负重越野,他扛着最重的沙袋,步履如飞,如同不知疲倦的奔牛;攀越障碍,他手脚并用,灵活得像只狸猫;泅渡水池,他如浪里白条,速度惊人。海龄咬牙紧跟,体力虽不如韦绍光,但凭着坚韧的意志和良好的技巧,成绩亦属顶尖。苏和泰则面色发白,他每日苦练不辍,体能已远超入学之时,但与那两个怪物相比,差距依旧明显。每一次沉重的喘息,每一次肌肉的酸痛,都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自尊。

最激烈的碰撞,发生在战术推演室。巨大的沙盘前,学员分成红蓝两方,模拟清军与“海盗”(实为英军伪装)的交锋。

苏和泰作为蓝方(清军)指挥,排兵布阵严谨得近乎刻板:“主力战船列阵,依托预设水雷区,诱敌深入!待敌进入伏击圈,炮火齐射!同时快船分队自侧翼骚扰,断其后路!”他引经据典,将戚继光的“正奇相合”用得头头是道,赢得几位监考教官微微颔首。

担任红方指挥的学员亦是宗室子弟,立刻针锋相对:“识破尔等伏击!主力舰佯攻牵制,精锐快船绕开水雷区,直扑尔后方薄弱处!同时散布谣言,言尔水师粮草不济,军心浮动!”这正是沿海密报中提到的“海盗”惯用伎俩。

沙盘上,代表敌军的红色小船模型迅速机动,试图绕过“磨刀门”预设雷区,直扑代表清军后勤补给点的位置。

苏和泰脸色微变,按部就班的计划被打乱,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扯淡!”担任蓝方副指挥的韦绍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沙盘上的小船直跳,“磨刀门水道七拐八绕,红毛鬼的大船根本钻不进来!能钻进来的小船,吃水浅!俺们的水底雷是沉底的,专炸大船龙骨!小船从上面过,屁事没有!”他操着浓重的乡音,指着沙盘上几处看似不起眼的浅滩和小河汊,“他们想绕?行啊!派几条熟悉水路的疍家快船,带‘水底龙王炮’的缩小版,不沉底,就挂在浅水区的水草底下!等他们小船钻进来,岸上瞭望的一拉弦!轰他娘的!再放几条咱们改装过的‘火蜈蚣’(带小炮的快船),堵住退路,关门打狗!”

这番充满草莽气息却直指要害的“歪招”,让监考的施密特少校眼睛一亮。苏和泰则皱紧了眉头:“韦绍光!此乃推演,当以正兵为主!岂能如此……如此不循章法?疍民船只,非经制之师,如何调度?”

“章法?”韦绍光瞪着眼,“能打赢红毛鬼就是好章法!疍民兄弟水性好,船快,比那些官老爷的船顶用!他们恨红毛鬼入骨,给家伙,给银子,保准嗷嗷叫往上冲!总比坐在这儿等死强!”

海龄在一旁冷静补充:“苏兄,韦兄所言虽直白,却不无道理。敌以精锐小艇迂回,我若拘泥于主力决战,正中其下怀。利用复杂水道,以小制小,以快打快,辅以预设爆炸物,正是克制之道。疍民熟悉水情,确为可用之力。当务之急,是立刻调整部署,于这几处关键隘口……”他手指精准地点在沙盘几处位置,迅速提出了一套结合韦绍光思路、更具操作性的应变方案。

苏和泰看着海龄和韦绍光一唱一和,自己精心准备的正兵方略被批驳得漏洞百出,脸上阵红阵白,心中憋闷至极。最终,在教官的评判下,红方的“海盗”战术虽被挫败,但蓝方的损失也远超预期,苏和泰的指挥得分远低于临机应变的韦绍光和海龄。

考核间隙,斋舍一角。

“苏贝子,那韦绍光粗鄙不堪,海龄更是吃里扒外!处处压您一头,这口气如何咽得下?”一个平日巴结苏和泰的宗室子弟压低声音,脸上带着谄媚和狠厉,“小的认识几个外面的人……弄点巴豆粉,掺进那泥腿子明早的粥里,保管让他拉得腿软,上不了比武场!到时候……”

“住口!”苏和泰猛地打断,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他盯着那人,眼神锐利如刀,“我苏和泰是镶黄旗的子弟!祖上是跟着太祖皇帝在萨尔浒流过血的!赢,要赢得堂堂正正!输,也要输得光明磊落!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一个田舍郎?你这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我满洲贵胄的荣耀?!”他腰间的黄带子似乎都因愤怒而绷紧,“这等龌龊念头,再敢提起半句,休怪我不念同窗之情!”

那人被苏和泰凛然的气势和话语中的分量震慑住,脸色煞白,唯唯诺诺地退下了。苏和泰独自站在窗边,望着演武场上韦绍光正生龙活虎地练习刀术的身影,海龄在不远处安静地擦拭着燧发枪。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中翻涌。贵族的骄傲是他的枷锁,也是他最后的底线。他要用真本事,在堂堂正正的较量中,赢回属于自己的尊严!

最终的演武场上,气氛达到了白热化。刀光剑影,拳脚生风。韦绍光如同下山猛虎,一柄军中制式腰刀被他舞得虎虎生威,大开大阖,力量惊人,接连挑翻数名对手。海龄则剑走轻灵,步伐稳健,一把长剑点、刺、撩、抹,法度森严,将对手的攻势一一化解。苏和泰憋着一股劲,刀法严谨,力道沉雄,也击败了几名好手。

最终的角逐,在韦绍光、海龄和苏和泰三人间展开。抽签结果,韦绍光对海龄,胜者对苏和泰。

刀剑相交,火星四溅!韦绍光的刀势如狂风暴雨,海龄的剑则似穿花蝴蝶,灵动异常。两人一个力沉,一个技精,斗得难解难分。数十回合后,海龄一个精妙的回身反刺,剑尖如毒蛇吐信,直指韦绍光肋下空档!韦绍光招式已老,回防不及!

就在剑尖即将及体的刹那,海龄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沉,剑尖擦着韦绍光的衣襟滑过,只划破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同时,韦绍光收势不及的刀背,也重重磕在了海龄格挡的手臂上。

“停!”教官及时喝止。

两人收势站定,微微喘息。海龄手臂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他面色如常,对着韦绍光微微颔首。韦绍光低头看了看被划破的衣襟,又看了看海龄手臂上迅速红肿的淤痕,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和复杂,最终也抱了抱拳。胜负只在毫厘,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最后一场,韦绍光对苏和泰。

苏和泰双目赤红,将所有的憋屈、不甘和骄傲都灌注在手中的腰刀上,攻势凌厉无比,招招抢攻,势若疯虎!他要证明!证明满洲贵胄的勇武绝不输于任何人!

韦绍光却沉住了气。他看出苏和泰心浮气躁,刀法虽猛却失之章法。他不再硬拼,而是利用自己灵活的步伐和超强的体力,游走缠斗,不断消耗苏和泰的锐气。苏和泰久攻不下,气息渐粗,动作也慢了下来。

“破绽!”韦绍光眼中精光一闪,觑准苏和泰一个力劈华山后回气不及的空档,腰刀如毒龙出洞,闪电般自下而上斜撩,刀背精准地拍在苏和泰的手腕上!

“当啷!”苏和泰手腕剧痛,腰刀脱手飞出!

全场寂静。苏和泰怔怔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看地上兀自震颤的腰刀,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和难以置信的屈辱。

“海军学堂首次大考,总评结果!”山长威严的声音在演武场上空回荡,“第一名:韦绍光!第二名:海龄!第三名:苏和泰!”

“万岁!”以赵有田为首的学员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韦绍光站在场中,汗水浸透了深蓝色的学员服,胸膛剧烈起伏,黝黑的脸上绽放出朴实而灿烂的笑容。海龄站在一旁,虽手臂疼痛,但看着韦绍光的笑容,嘴角也勾起一丝释然的弧度。苏和泰默默捡起地上的刀,转身挤出人群,背影僵硬而落寞。他终究还是输了,输给了那个他曾经最看不起的“泥腿子”,也输给了放下身段的海龄。但这一次,他输得心服口服,那贵族的骄傲,在纯粹的失败面前,反而显得格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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