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院的工棚里,炉火昼夜不息,蒸汽机的轰鸣如同困兽焦躁的喘息。林宇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工作台上散落的十几个扭曲变形的黄铜弹壳,像一尊被汗水浸透的雕像。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铜腥味和失败的沮丧。
“又瘪了!”李墨烦躁地抓起一个弹壳,它底部被模拟枪机的抽壳钩生生撕裂了一个口子,“第七炉了!张师傅,这黄铜配比不是说延展性最好吗?怎么还是这么脆!”
张有福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煤灰,看着坩埚里刚浇铸出的铜锭,愁眉苦脸:“李爷,延展性是好了,可强度不够哇!发射那一下,膛压跟炸雷似的,这薄薄的壳子扛不住!要么就加厚,可加厚了,分量上去,射程又得打折扣,退壳更费劲!这是个死结!”
韦绍光正光着膀子,用一把大号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个新冲压出来的弹壳毛坯边缘的毛刺,闻言瓮声道:“脆?俺看是劲不够!俺们乡下箍桶,木头太硬箍不紧,得先拿水泡软!这铜壳子,能不能也想法子让它‘软’一点?”
“泡软?”林宇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绍光,这是铜,不是木头。高温发射时它倒是会软,可冷却下来又硬了,退壳照样卡死。”他拿起一个内壁涂了厚厚石墨粉的弹壳,塞进模拟退壳机构的夹具中,用力一拉杠杆。“嘎吱!”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弹壳纹丝不动,夹具的抽壳钩尖却微微变形了。
“妈的!”林宇泄气地把夹具扔在台上,发出一声闷响,“精度!强度!延展性!退壳顺畅!陛下轻飘飘一句‘铜壳’,简直是把咱们扔进了十八层地狱!这比造蒸汽机还难缠!”
工棚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铁牛”不知疲倦地嘶吼着,仿佛在嘲弄他们的困境。海龄默默递过来一杯凉茶,林宇接过来猛灌了几口,冰凉的茶水也浇不灭心头的焦灼。皇帝那句“师夷之长”在耳边回响,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查理和汉斯也束手无策,他们带来的图纸里,根本没有成熟金属定装弹的解决方案。
就在格致院被小小铜壳逼入绝境时,紫禁城养心殿的朝堂之上,一股阴冷的暗流正借机涌动。
“……陛下明鉴!”穆彰阿手持玉笏,出班躬身,声音沉痛而忧虑,“京师海运大学堂,耗帑银巨万,聚奇技淫巧之徒,所造之物,或如‘水底龙王炮’般威力骇人却耗资无算,或如那‘连珠快铳’般徒有虚名,纸壳受潮即废!更有甚者,格致院掌院林宇,好高骛远,竟妄图以铜铸弹壳!铜乃国之重器,铸钱尚且不足,岂能如此靡费于几枚小小弹丸?此乃舍本逐末,空耗国帑!”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御座上面无表情的皇帝,继续道:“且学堂之内,风气堪忧!潘中堂前番授课,虽倡言‘满汉一体’,然据闻仍有宗室子弟与草莽出身者争执不休,更有甚者,如那韦绍光,曾公然咆哮课堂,诋毁朝廷经制之师!长此以往,非但技艺难成,恐更滋生事端,动摇国本!臣恳请陛下,严查海运大学堂靡费贪墨、管理混乱之弊!暂停那虚无缥缈的‘铜壳子弹’及铁甲巨舰等不切实际之妄念!将有限之资财,用于整饬绿营,修缮沿海炮台,方为固本安邦之正道!”
穆彰阿话音落下,暖阁内一片寂静。几个依附他的官员也纷纷出列附和:“穆中堂所言极是!格致院所耗,实为无底之洞!”“那林宇一介匠人,焉知治国理财之道?”“当务之急,乃固守海疆,而非好高骛远!”
御座之上,皇帝锦凌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投向站在另一侧的潘世恩和祁寯藻。
潘世恩须发皆张,出列一步,声音洪亮如钟:“陛下!穆中堂此言,老臣不敢苟同!格致院所研新器,耗资虽巨,然‘水底龙王炮’与‘火攻快船’水塘试验之威,陛下亲信黄公公目睹,朝野亦有耳闻!此等利器,若用于袭扰敌寇补给,断其爪牙,其效岂是修缮几座旧炮台可比?至于‘铜壳子弹’,诚然艰难,然此乃陛下高瞻远瞩之圣断!纸壳之弊,人所共知。铜壳若成,则新军火力倍增,无惧风雨,此乃强军根本!岂能因一时之困而废万世之基?”
他转向穆彰阿,目光锐利:“至于学堂风气!老臣亲临授课,所见乃诸生知耻后勇,勤学精进!韦绍光虽出身草莽,然忠勇赤诚,于战术推演中屡有奇谋!海龄等宗室子弟,亦能放下身段,钻研技艺!偶有争执,亦是少年意气,何来动摇国本?穆中堂以偏概全,危言耸听,莫非欲因噎废食,断送我大清自强求新之希望?”
祁寯藻也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却字字千钧:“陛下!穆中堂言铜贵,然内务府所拨,乃陛下内帑,非户部正项。且铜壳若成,一弹可抵数弹之效,长远看,未必靡费!至于铁甲巨舰,更非妄念!西洋列强,凭此横行四海,侵我疆土!我大清若无此等镇海神针,仅凭旧式水师,如何守得住万里海疆?海运大学堂,乃我大清未来水师之摇篮,格致院,乃强军利国之工坊!此乃国运所系,绝不可轻言废止!老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林宇等人,绝非贪墨妄为之辈!其所遇技术难关,正是攻坚之时,当倾力支持,而非釜底抽薪!”
两位老臣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将穆彰阿的攻讦一一驳斥。暖阁内支持新政的官员也纷纷发声支持。穆彰阿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潘祁二人如此强硬,更没想到皇帝的内帑成了挡箭牌。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了。”两个字压下所有争论。
“海运大学堂及格致院,乃朕亲裁设立,寄予厚望。其所行之事,所遇之难,朕皆了然于胸。”他目光扫过穆彰阿,“穆卿所虑靡费,亦是为国。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铜壳子弹,铁甲巨舰,纵有千难万险,亦不可轻言放弃。潘卿、祁卿所言,深得朕心。着户部、工部,凡格致院所需物料、工匠,仍按前旨,优先拨付,不得延误掣肘!”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至于学堂管理,潘卿、祁卿及山长当更加用心,整肃学风,严明纪律。再有妄言满汉、扰乱学堂者,无论出身,严惩不贷!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