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格致院为铜壳子弹绞尽脑汁时,海军学堂最大的讲武堂内,气氛庄严肃穆。所有学员身着笔挺的深蓝色学员服,按队列端坐。讲台之上,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潘世恩潘中堂,身着仙鹤补子的一品官服,正襟危坐。祁寯藻陪坐一旁。
潘世恩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在韦绍光、海龄、赵有田,以及坐在前排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游离的苏和泰身上一一掠过。他清了清嗓子,洪亮而沉稳的声音响彻整个讲堂:
“诸生!今日老夫奉旨前来,非为讲授经史子集,亦非传授排兵布阵之妙法。老夫要讲的,是一个字——‘和’!”
这个开场白出乎所有学员的意料。连海龄都微微一怔,坐直了身体。苏和泰更是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此‘和’,非是乡愿之和,非是无原则之苟同!”潘世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此乃我煌煌中华,绵延数千年不绝之根本!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之和!是‘协和万邦’之和!更是我大清立国之基——‘天下一家,满汉一体’之和!”
他站起身,走到讲台边缘,目光如电:“尔等可知,陛下为何力排众议,设此海军学堂?为何将尔等,无论出身满洲、汉军、抑或如韦绍光般来自岭南田间的忠勇义士,齐聚一堂,授以船政炮术之学?”
他顿了顿,自问自答:“非仅为造几艘坚船,铸几门利炮!更是要在此熔炉之中,熔去那狭隘之畛域,煅出那同舟共济、生死相托之军魂!”
潘世恩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红毛鬼的炮舰开过来,轰的是广州城,是汉人的桑梓!可那炮舰若北上,轰的便是天津卫,是满洲故里!炮火之下,何分满汉?血肉之躯,谁不是爹娘所生?谁无妻儿老小?那三元里死难的七十三位义民,是汉人!那血战虎门、力竭殉国的关天培军门,是汉人!可那在吴淞口炮台与英夷血战到底、壮烈殉国的江南提督陈化成老将军,亦是汉人!而当年随太祖太宗入关定鼎、为我大清流过血的八旗健儿,难道就不是我中华之英魂?!”
他苍劲的声音在讲堂内回荡,震动着每一个年轻的心灵。韦绍光听得热血沸腾,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海龄则感觉心中那最后一点因出身而起的芥蒂,在潘中堂这振聋发聩的话语中,正被一点点冲刷干净。
“陛下有谕!”潘世恩的声音陡然转为无比庄重肃穆,“凡生于斯、长于斯、受大清律法庇护、享大清太平之民,无论满、汉、蒙、回、藏,亦无论士、农、工、商,皆为朕之赤子!皆为大清之臣民!保家卫国,守土抗敌,乃普天之下,凡大清臣民共担之责!共守之义!无分畛域!无分彼此!”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尔等在此海军学堂,同窗共读,同场操练,将来更要同舰出海,并肩御敌!若心中还存着那‘你是满洲,我是汉人’的隔阂,还想着谁的血更高贵,谁更配指挥谁……如何能将性命相托于战友?如何能在惊涛骇浪、炮火连天之中,令行禁止,如臂使指?那铁甲巨舰再坚,火炮再利,若人心涣散,各怀鬼胎,亦不过是一堆漂浮的废铁!终将被敌寇所乘,葬身鱼腹!”
潘世恩的声音如黄钟大吕,字字敲在学员心坎上。许多学员,尤其是那些来自普通旗营或汉人家庭的,都激动得脸色通红,眼中闪烁着认同的光芒。连一些宗室子弟,也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苏和泰却感觉如坐针毡。潘中堂的话,句句都像在抽打他的脸。他忍不住微微侧头,想看看穆文彬是否在附近(虽然明知穆文彬并非学员),只看到身边几个平日交好的宗室子弟,此刻也听得全神贯注。他心中那股不服与怨气更盛,终于按捺不住,在潘世恩话音稍歇时,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地躬身行礼,声音刻意拔高:
“潘中堂金玉良言,学生受教!然学生有一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讲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苏和泰身上。韦绍光皱起了眉,海龄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潘世恩神色不变,抬手示意:“苏生但讲无妨。”
苏和泰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理有据:“中堂大人言‘无分畛域’,‘同舟共济’,学生深以为然!然,术业有专攻,尊卑有伦序!譬如将来我大清铁甲巨舰成军,航行于万里波涛之上,舰长之位,统领全舰数百将士性命,操持国之重器,此等重任,是否亦当‘无分畛域’?是否……亦可不拘一格,由……由任何人担任?”他话中“任何人”三个字,咬得格外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韦绍光的方向。
这话一出,讲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谁都听得出苏和泰的弦外之音——舰长这等要职,岂能交给韦绍光这样的“泥腿子”?这几乎是在公然挑战皇帝“无分畛域”的谕旨!
潘世恩眼中精光一闪,祁寯藻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海龄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韦绍光则“嘿”了一声,浓眉倒竖,就要站起来。
“苏生此问,问得好!”潘世恩的声音却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赞许的笑意,仿佛苏和泰问了个极好的问题。这反应让苏和泰一愣。
潘世恩踱步向前,环视众人,朗声道:“舰长之位,关乎一舰存亡,关乎海战胜负,关乎国运兴衰!岂能不慎?岂能不重?陛下‘无分畛域’之圣谕,非是抹杀贤愚,混淆尊卑!而是要打破那陈腐的门第之见,让真正有德有才、能担此重任者,无论其出身满洲、汉军抑或布衣,皆能脱颖而出,为国效力!”
他猛地提高声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舰长之选,首重何物?非其祖宗牌位供于何处!非其腰间悬挂何等宝刀!更非其姓氏笔画几何!首重其——忠!忠君爱国,矢志不渝!次重其——能!通晓海战,精于指挥,临危不乱,能驾驭钢铁巨舰于惊涛骇浪之中!三重其——德!能凝聚军心,令全舰将士如一人,生死相随!此三者兼备,方为良将!”
他目光如电,直视苏和泰:“苏生,老夫且问你!若有一人,忠心贯日,智勇双全,深谙海事,能令全舰归心,虽出身寒微,可能当此舰长重任乎?”
苏和泰被问得张口结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潘世恩那洞彻人心的目光逼视下,只能硬着头皮道:“若……若真有此等大才,自……自然能当。”
“好!”潘世恩抚掌一笑,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诙谐,“那老夫再问你!若有一人,出身满洲贵胄,黄带子加身,祖宗功勋赫赫,然其人不学无术,上了舰船便晕得天旋地转,见了海图如同看天书,指挥调度更是乱作一团,遇敌则惊慌失措,只知抱着祖宗牌位痛哭流涕……此等人,可能当舰长乎?”
“噗嗤……”讲堂内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引发一片压抑的哄笑。连祁寯藻都捻须莞尔。
苏和泰的脸彻底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潘世恩收敛笑容,正色道:“诸生!陛下开此海军学堂,便是要为我大清锻造未来之海上栋梁!尔等今日同窗,便是明日并肩之袍泽!这学堂,便是熔炉!将尔等之热血、才智、勇气,乃至那点可笑的出身门户之见,统统熔炼!最终锻造出的,当是守护我中华万里海疆的——钢铁脊梁!而非斤斤计较于谁祖宗更阔气的——绣花枕头!”
他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如同重锤,敲散了讲堂内最后一丝异样的气氛。苏和泰颓然坐下,再不敢抬头。
潘世恩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在每一个年轻而激昂的脸上停留,最后朗声宣布:“陛下有旨,为检验诸生进学之效,砥砺真才实学,定于一月之后,举行海军学堂首次大考!考核内容涵盖炮术、航海、轮机、战术推演、技工实践诸科!优者擢升嘉奖,劣者汰之!”
“此次大考,不唯纸面文章,更重实操应变!望诸生勤勉奋发,精进不休!以尔等之才学胆识,证明尔等配得上这身深蓝戎装,配得上驾驭我大清未来之铁甲巨舰!证明尔等,是陛下所期许的——无分畛域、同心同德之海上长城!”
“哗——!”讲堂内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学员们激动地站起身,眼中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和对未来的憧憬。韦绍光兴奋地用力拍着大腿:“好!大考!看谁是真把式!”
海龄也深吸一口气,眼中燃起强烈的战意,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卡尺。苏和泰在震耳的欢呼声中抬起头,脸色依旧难看,但眼中却闪过一丝阴鸷和决绝。他看向身边几个同样出身宗室的学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一个月……他苏和泰,绝不能输!尤其是不能输给韦绍光和海龄!他必须在大考中证明,满洲贵胄的荣耀与能力,不容玷污!他悄悄将手伸入袖中,捏紧了那封早已写好、准备投向穆府的密信。
炉火在格致院深处熊熊燃烧,蒸汽机的轰鸣如同永不疲倦的战鼓。而在海军学堂的讲武堂内,潘世恩带来的大考消息,则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点燃了另一场无声的硝烟。熔炉铸刃,百炼成钢。这锻造的,不仅是杀敌的利器,更是这个古老帝国在惊涛骇浪中,艰难转身的脊梁。一个月后的考核,将是淬火的第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