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试验的硝烟尚未在京师海运大学堂的师生们心中散尽,一股带着宫苑檀香气息的风便悄然吹进了格致院那终日轰鸣、弥漫着机油与钢铁气息的工棚。
这日午后,“铁牛”蒸汽机正低沉而有力地搏动着,带动车床飞旋,切削钢料的尖锐嘶鸣与锻锤砸落铁砧的沉重闷响交织成一片。林宇、李墨正围着那台刚刚完成“分力卸劲”改造、准备进行新一轮测试的“连珠快铳”样机,脸上既有期待又难掩疲惫。韦绍光则光着膀子,露出黝黑结实的上身,汗水在虬结的肌肉上流淌,正与几个工匠合力将一块巨大的精钢毛坯固定在钻床上。海龄在一旁帮忙递着工具,深蓝色的学员服袖口挽起,沾染着新鲜油污,神情专注。
工棚门口的光线陡然一暗。一个身着石青色蟒袍、面容白净无须的中年人,在几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和两名带刀侍卫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宫里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疏离,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正是御前得宠的大太监,黄承恩。
工棚内震耳欲聋的噪音似乎都为之一滞。林宇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卡尺,疾步上前,躬身行礼:“不知黄公公驾临,有失远迎!格致院掌院林宇,率众恭迎公公!”
李墨、张师傅等人也慌忙停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韦绍光愣了一下,被旁边的工匠拽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胡乱抓起搭在架子上的衣服套上,跟着行礼。海龄则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动作标准地躬身。
黄承恩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尤其在韦绍光那还沾着汗水和钢屑的黝黑脸庞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海龄学员服上的油污,脸上笑容加深了几分:“林掌院,诸位师傅、学子,都免礼吧。咱家奉万岁爷口谕,特来探望诸位。”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工棚的嘈杂,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万岁爷听闻格致院新器大获成功,‘水底龙王炮’与‘火攻快船’威力惊人,龙颜大悦!特命咱家带来内帑新拨的银票五千两,上好高丽参十匣,苏杭贡缎二十匹,犒赏诸位连日辛劳,以彰天恩!”说着,身后一名小太监恭敬地捧上一个盖着明黄绸布的托盘。
林宇等人闻言,激动不已,再次躬身:“臣等(学生)叩谢陛下天恩!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黄承恩微微颔首,示意小太监将托盘交给林宇。他的目光随即转向工棚中央那台轰鸣的“铁牛”蒸汽机,又落在林宇身旁那造型奇特的“连珠快铳”样机上,眼中流露出浓厚的兴趣。
“林掌院,”黄承恩走近几步,指着那台“铁牛”,声音带着赞叹,“这便是那力大无穷、可驱巨轮的‘铁牛’?陛下时常提起,言此物乃我大清未来水师之筋骨。其锻造进展如何?可有难处?”
林宇连忙引着黄承恩靠近观察,详细介绍:“回公公,此原型机已基本稳定,出力远超预期。然若要驱动千吨铁甲巨舰,非十倍于此巨力不可!目前难点在于大型汽缸铸造之精密密封,以及高压蒸汽下关键部件的强度与耐久。张师傅他们正日夜尝试不同配方的合金……”他指了指旁边汗流浃背的张有福。
黄承恩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目光最终落在那支“连珠快铳”上:“此铳,想必就是陛下念念不忘、欲使我新军火力倍增之神兵?”
“正是!”李墨抢着回答,眼中放光,“公公请看!此乃学生与林掌院呕心沥血之作!借鉴西洋后膛装填原理,加以革新!一次装填五发定装弹,拉栓上膛,扣动扳机即可连发!比之现用前膛燧发枪,射速提升何止五倍!”他拿起一枚纸壳定装弹,向黄承恩展示其结构。
黄承恩接过那枚纸壳弹,入手颇轻。他仔细端详着,眉头却微微蹙起:“此弹……以纸为壳?”
“是,”林宇接过话头,“纸壳密封火药与弹丸,装填便捷,成本低廉。然……”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实战中,尤其是南方潮湿天气或雨战,纸壳极易受潮、破裂,导致哑火。且发射后,残留纸屑易堵塞枪膛,需频繁清理,影响持续作战能力。此乃此铳最大隐忧。”
“潮湿?纸屑?”黄承恩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枚纸壳弹,仿佛在掂量其分量与缺陷。工棚里只剩下蒸汽机的轰鸣和众人屏息的等待。片刻,黄承恩抬起眼,目光灼灼,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掌院,李师傅,还有诸位巧匠。咱家离宫前,陛下于养心殿暖阁,把玩着格致院呈上的新式纸壳弹,曾对咱家言道——”他刻意停顿,模仿着皇帝的口吻,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金玉坠地,敲在每个人心上:
“‘此纸壳,便捷则便捷矣。然,纸终归是纸。遇水则靡,遇火则焚,非长久坚固之器。我大清欲锻造真正不惧风雨、威震四海的强军利器,岂能倚赖此等脆弱之物?’”
黄承恩的目光扫过林宇和李墨瞬间凝重的脸,扫过张师傅若有所思的神情,最终落回手中的纸壳弹上,缓缓道:
“陛下言:‘格致院能化钢铁为枪炮筋骨,能驭蒸汽为巨轮之力,难道就化不出几枚小小的、铜铸的弹壳?以铜替纸,包裹火药弹丸,使其坚如金石,水火不侵,发射后壳体能顺畅退出,枪膛清爽如新。如此,射程可更远乎?威力可更强乎?士卒临敌,可更无后顾之忧乎?’”
“铜壳?!”林宇和李墨几乎同时失声叫了出来。张师傅也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惊愕,随即是剧烈的思索,嘴里下意识地喃喃:“铜……铜比纸贵多了啊……还得冲压成形……这……”
黄承恩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微微一笑,将纸壳弹轻轻放回李墨手中:“陛下的原话,咱家一字不落带到了。陛下还说,‘此非急令,乃期许。格致院诸卿,匠心巧思,冠绝当世。望尔等循此思路,大胆尝试。铜料若缺,内务府可拨付;技艺若艰,可广募天下巧匠,或……师夷之长。’陛下信重诸位,静候佳音。”最后一句“师夷之长”,他说得意味深长。
林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与狂喜,与李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燃起的、近乎狂热的火焰。他对着黄承恩,也仿佛对着紫禁城的方向,深深一揖:“臣林宇,领旨!谢陛下点拨迷津!铜壳子弹……臣等必穷尽心力,钻研攻克!不负圣望!”
“好!好!”黄承恩满意地点头,目光又在工棚内忙碌而专注的身影上扫过,尤其在汗流浃背的韦绍光和沉思不语的海龄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才在众人的恭送下,带着内侍和侍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属于钢铁与汗水的王国。
皇帝关于铜壳子弹的构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格致院的激情与焦虑。
“铜壳!他娘的!陛下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咋就想得这么透!”李墨兴奋地抓着他那半截眉毛,在图纸和零件堆里团团转,“纸壳的毛病,咱们头疼多久了?铜!对啊!铜够硬!够韧!水火不侵!发射完‘噌’一下弹出来,枪膛干干净净!射程肯定能提!装药也能加!妙啊!”
林宇则已经扑到了工作台前,抓起炭笔就在一张新铺开的宣纸上疯狂勾勒:“难点!李墨!难点在成型和退壳!铜壳要能严丝合缝包裹火药弹丸,又要能在发射后高温膨胀时,被枪机顺利抽出抛出……这公差要求,比咱们现在做的精钢枪管还要苛刻十倍!还有底火!铜壳底部如何可靠激发?是沿用咱们现在的铜盂火帽嵌入,还是另起炉灶搞中心发火?”
“还有成本!林掌院!”张师傅愁眉苦脸地插话,“好铜价高,打成这么小一个壳子,损耗大!冲压模具更是精细活,咱们现有的水锤‘铁牛’劲儿是够,可精度怕是跟不上!要重新做精密的冲床……这银子……”
“银子的事先放放!”林宇头也不抬,笔走龙蛇,“陛下说了,内务府可拨付!关键是技术!查理!汉斯!你们过来!”他招呼两位洋技师,“你们在欧洲,可见过铜壳定装弹?尤其是后膛枪用的?”
查理抓了抓乱糟糟的红头发,生硬地说:“林!有!普鲁士的德莱赛针发枪!用纸包弹,但……但听说英国人在试验全金属弹壳!用黄铜!但……很贵!非常贵!而且,机器,复杂!我们,没见过!”
汉斯也点头附和:“是的,林先生。金属弹壳,是未来的方向,但工艺极其复杂,成本高昂,目前只有实验室少量制作,远未普及。”
“未来?陛下要的就是未来!”林宇眼中精光爆射,“他们能做,咱们格致院凭什么不能做?还要做得更好!张师傅,你立刻带人,用最好的紫铜、黄铜、白铜,各种配比都试!先手工敲打,锻打出最接近的弹壳形状,测试强度、延展性和密封性!李墨!你跟我攻关退壳机构!必须设计一套简单可靠的抽壳钩和抛壳挺!还有底火激发方式,咱们现有的铜盂嵌入结构或许可以改良……”
格致院瞬间陷入了更加狂热的工作状态。炉火映照着张师傅他们敲打铜片的身影,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林宇和李墨则埋头于复杂的图纸和杠杆模型中,争论声此起彼伏。韦绍光成了最好的“人肉测试机”,他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对细微的力道和阻滞感异常敏锐,不断帮着调试那些粗糙的手工铜壳在模拟枪机中的抽拉顺畅度。
“林掌院,这个铜片子太软,一抽就瘪了!”韦绍光捏着一个变形的铜壳喊道。
“换三号黄铜!加厚壁!”林宇头也不抬。
“这个又太硬!卡得死紧,抽不出来!”
“试试内壁涂一层薄薄的石墨粉!李墨!石墨粉!”
海龄则默默地在一旁,利用他在海军学堂学到的简单机械制图和力学知识,帮着林宇计算不同杠杆支点下抽壳钩所需的力道,并将测试数据工整地记录下来。他腰间的鲨鱼皮鞘匕首早已被解下,挂在工棚一角的架子上,取而代之的是口袋里一把格致院自制的、刻度更精细的卡尺。熔炉的火焰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跳跃,那曾经属于贵胄的矜持,正一点点被求知与参与的热情所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