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军学堂战术推演室内,巨大的沙盘占据了房间中央,模拟着从珠江口到虎门一带复杂的海岸、水道和岛屿。沙盘上,代表清军水师的小木船和代表英军炮舰的、船身漆成红色的精致模型,对峙于伶仃洋外海。
韦绍光、海龄、赵有田还有另外几名成绩优异的学员围在沙盘边。施密特少校站在主位,用他那生硬的官话讲解着最新的哨探情报:“……英夷舰队主力,伊丽莎白女王号、复仇女神号等五艘炮舰,依旧在外海游弋,其补给船频繁往来于香港岛与我沿海之间。其意图明显,封锁航道,威慑沿岸,消耗我军民士气,以待其国内增援或迫使我方屈服。”
沙盘上,几艘醒目的红舰模型在代表外海的蓝色区域缓缓移动,如同几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少校,”海龄紧盯着沙盘,手指点向珠江口内几处狭窄水道和星罗棋布的沙洲岛屿,“敌主力舰吃水深,不敢轻易闯入内河浅水区。但其小股炮艇和武装运输船,仗着船小灵活,时常突入内河袭扰,劫掠商船,炮击沿岸村镇。我方水师主力船旧炮弱,难以在外海与其争锋,只能依托虎门等炮台,据险防守,疲于奔命。长此以往,绝非良策。”
他条理清晰的分析,引得施密特少校频频点头。
韦绍光则盯着那些代表英军补给船的小模型,眉头拧成了疙瘩,瓮声道:“俺看这些红毛鬼,跟水田里的蚂蟥一个德性!叮住就不放,专吸咱的血!外海那几艘大船是它的硬壳子,不好打。可这些来来往往运粮运弹的‘蚂蟥肚子’,咱还捏不碎它?”
赵有田眼睛一亮:“光哥说得对!打蛇打七寸!断了它的粮道,看那些大铁壳子还能在外海漂多久!”
“谈何容易!”一个学员摇头,“补给船虽小,但航速不慢,行踪不定,又有炮舰在外围巡弋掩护。我方快船稀少,火力薄弱,贸然出击,如同以卵击石。”
“硬碰硬当然不行!”韦绍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沙盘上的小船模型都跳了跳,他眼中闪烁着在泥泞水田中围捕狡猾水蛇时才有的光,“俺们三元里打红毛鬼,靠的是啥?是熟悉!是地利!是水网!是乡亲!”他粗糙的手指在沙盘上代表内河密布水网和村落的位置用力划过,“这些地方,哪条河汉水深,哪片芦苇荡能藏人,哪段水道有暗流,咱比红毛鬼清楚百倍!为啥不能像打水蛇一样,给它下‘笼子’、放‘地箭’?”
“‘笼子’?‘地箭’?”海龄若有所思,目光锐利起来,“韦兄是说……预设埋伏?利用复杂水道,以小股精锐快船携带火攻、爆炸之物,设伏袭击其补给船队?”
“对头!”韦绍光兴奋起来,“俺们在林掌院那儿弄的那个‘水底龙王炮’,个头不大,劲儿不小!找个水流急、红毛鬼小船必经的窄地方,提前给它沉下去!等它船一过,岸上的人一拉弦……轰!”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沙盘上。
“妙啊!”赵有田抚掌,“再配合咱们改装过的、带小炮的蜈蚣快船!藏在河汉芦苇荡里,等它被炸懵了,冲出来一顿揍!打完就跑!让它抓不着影!”
海龄的大脑飞速运转,结合着他在学堂所学的海图知识和战术条例,迅速将韦绍光这充满乡土智慧的“打水蛇”战术提升到可操作的层面:“可行!选定伏击点至关重要!需满足几个条件:水道狭窄,水流湍急,便于隐藏伏兵和预设水雷;靠近我方控制区,便于接应撤退;最好是多岔河口,便于我方快船迂回机动……”他的手指在沙盘上快速移动,最终点在一个名为“磨刀门”的狭窄水道交汇处,“此地!水道弯曲狭窄,暗礁密布,水流复杂。两侧有山丘高地,可设瞭望哨和发令点。附近河汉纵横,芦苇丛生,极利隐蔽!”
施密特少校看着沙盘上被海龄点出的位置,又看看韦绍光和赵有田兴奋的脸,灰蓝色的眼睛里也燃起了火焰:“Gut! Sehr gut!(好!非常好!)韦!海!你们的想法,非常具有实战价值!这是真正的‘非对称作战’!利用我们对环境的熟悉,抵消敌人的舰炮优势!骚扰其补给线,积小胜为大胜,迫使其分兵,甚至……改变其部署!”他激动地来回踱步,“我们需要一份详细的计划!伏击点的选择、水雷的布设方式、快船的火力配置、瞭望通讯信号、撤退路线……还有,最重要的是,执行此任务的人选!必须是最勇敢、最熟悉水情、最机敏的战士!”
“算俺一个!”韦绍光毫不犹豫地挺起胸膛,眼中是猎手看到猎物落入陷阱时的光芒,“俺打小在珠江边上摸鱼抓虾,闭着眼都能游几个来回!红毛鬼的船,俺在岸上看都看熟了!”
海龄深吸一口气,迎上施密特少校询问的目光,沉声道:“学生愿往。海图、罗盘、信号旗语,学生皆已掌握。此计由学生参与推演,自当亲临其境,以验实效。”他心中那份属于满洲贵胄的骄傲,此刻已悄然转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证明自己,不再是为了门楣,而是为了沙盘上那片被红色舰影威胁着的蓝色国土。
施密特少校重重点头:“好!我将立即起草报告,连同此份作战构想,呈送山长及军机处!韦绍光,海龄,赵有田!你们三人,立刻着手细化方案!我需要最详尽的细节!”
“是!”三人齐声应道,声音充满了昂扬的战意。沙盘上的红蓝对峙,仿佛因这充满草莽智慧与学院谋略结合的计划,而悄然流动起来。
数日后,西郊一处被严格戒严的宽阔水塘。这里成了格致院和海军学堂的秘密武器试验场。水塘边临时搭建了遮阳棚,潘世恩、祁寯藻在学堂山长和几位新军将领的陪同下,亲自前来观验。林宇、李墨、张师傅等人紧张地守在一堆用油布盖着的设备旁。韦绍光、海龄、赵有田等参与计划的学员也肃立一旁。
“开始吧!”潘世恩捻须下令。
林宇和李墨掀开油布,露出几件奇特的装置。最显眼的是一个西瓜大小、包裹着防水油布、拖着长长引线的铁疙瘩——正是“水底龙王炮”的缩小试验版。旁边还有几艘特制的、约一丈长的木制模型船,船头装着一个简陋但坚固的铁质撞角,船身两侧则固定着几个小型火药包。
“禀中堂,祁大人,”林宇介绍道,“此乃触发式‘水底雷’,内装格致院新配火药,威力远超旧式水雷。以石锚固定于水底预设位置,敌船经过,若船底龙骨撞动此触发杆……”他指了指铁疙瘩侧面一根突出的、带着精巧弹簧机括的铜杆,“则机括激发,引燃火帽,引爆主药!其爆点在水下,破坏力直指船底要害!”
“好!水下开花,专破船底!”一位新军将领赞道。
“这几艘是‘火攻快船’模型,”李墨接口,指着那些带撞角的模型船,“船头撞角内藏火种机关,撞上敌船瞬间触发,引燃船身携带的浸油火药包!快船本身轻巧,由熟悉水道之死士操控,一击即走!”
“嗯,思路甚好。”祁寯藻颔首,目光中充满期待,“且试来一观!”
试验开始。一艘模拟英军补给船的小木船被拖曳着驶向水塘中心预设的“雷区”。岸上,韦绍光亲自操控着连接水底雷的长长引线,屏息凝神。海龄则手持单筒望远镜,紧盯着水面,口中快速报着距离:“目标进入雷区……距预设雷位十丈……五丈……三丈……就是现在!”
韦绍光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拉引线!
“轰隆——!!!”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从水底传来!仿佛水塘深处有巨兽翻身!整个水面剧烈地向上拱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浑浊的半球形水包,瞬间又轰然塌陷!激起的白色水柱冲天而起,高达数丈!水花如暴雨般砸落下来,淋了岸边众人一身。
待水柱落下,水波稍平,只见那艘模拟敌船的小木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水面只漂浮着几块碎裂的木板!
“好!!!”岸上爆发出震天的喝彩!潘世恩、祁寯藻抚掌大笑,新军将领们更是激动得脸色通红。这威力,远超预期!
紧接着是火攻船试验。一艘安装了撞角和火药包的快船模型,由一名水性极佳的学员操控,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另一艘作为靶船的模型。
“砰!”撞角狠狠嵌入靶船侧舷!
几乎同时,撞角内部机括激发,火星迸射!
“轰!轰!”固定在快船模型两侧的火药包猛烈爆燃!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靶船模型,也点燃了快船模型自身。两艘船在水面上熊熊燃烧,很快化作漂浮的焦炭。
“壮哉!壮哉!”祁寯藻连声赞叹,“此等火勇,颇有古之赤壁遗风!然则,操舟之士……”
“大人放心!”韦绍光朗声道,“操控火船之士,必选水性绝佳、悍不畏死之勇士!撞角触发后,有预留的逃生小舢板!只要够快,就有生机!为了炸沉红毛鬼的大船,值得!”他语气斩钉截铁,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海龄看着韦绍光那无畏的神情,又看看水面上漂浮的余烬,心中热血激荡。他转向潘世恩和祁寯藻,躬身道:“启禀中堂、大人,此‘水底雷’与‘火攻快船’之法,结合韦绍光所提之伏击战术,辅以对水网地形的极致利用,学生以为,或可成为袭扰、迟滞甚至重创英夷海上补给线之利器!其效,当远胜于被动困守炮台!”他将沙盘推演中选定的“磨刀门”伏击点及其战术细节,清晰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潘世恩和祁寯藻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振奋和激赏。潘世恩捻须沉吟片刻,果断道:“此议甚佳!老夫即刻具本上奏!所需物资、人员,学堂与格致院优先调配!务必尽快完善,形成可行之方略!”他目光扫过林宇、李墨、韦绍光、海龄等人,“尔等殚精竭虑,巧思报国,实乃我大清之幸!望再接再厉!”
“谨遵中堂钧命!”众人轰然应诺,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水塘的硝烟与水汽尚未散尽,那破开外海阴霾的一线曙光,仿佛已在这西郊的试验场上初露锋芒。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为这突破感到喜悦。
海军学堂的学员斋舍内,苏和泰烦躁地将一本厚厚的《四夷志略》摔在桌上。窗外隐隐传来其他学员兴奋议论今日水塘试验的声音,更让他心烦意乱。
“哼!哗众取宠!奇技淫巧!”他低声咒骂着,眼中满是不甘和怨毒。韦绍光那粗鄙的乡巴佬,还有海龄那个“自甘堕落”的家伙,竟然真的搞出了名堂,连潘中堂和祁大人都赞不绝口!这让他连日来的悬梁刺股、苦读兵书,显得像个笑话!他苏和泰,堂堂满洲正黄旗贵胄,苦读圣贤书,勤习弓马,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耍锄头的和一个钻营“淫巧”的叛徒?
“穆公子说得对…门楣…体统…”他喃喃自语,想起穆文彬那日矜持而诱惑的话语,“…苏兄乃满洲翘楚,岂能长久埋没于这匠气之地?家父处,正需苏兄这般通晓新学、又不忘根本的满洲才俊,襄赞军务,以正视听…”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信笺,提笔蘸墨。他要给父亲写信,更要给穆中堂写一份“密报”!他要把格致院那些“奇技淫巧”的进展,尤其是林宇、李墨搞出来的“邪门歪道”,还有韦绍光、海龄那套“离经叛道”的战术,详详细细地汇报上去!他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知道,在这海军学堂里,还有他苏和泰这样心系满洲根本、忠于朝廷体统的人在!
窗外的议论声似乎更大了,夹杂着韦绍光那粗豪的大笑和海龄难得的、清朗的回应。苏和泰握笔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一滴浓墨落在洁白的信笺上,迅速洇开,如同他心中那不断蔓延的、名为嫉妒与野心的黑斑。炉火熊熊,熔炉轰鸣,这锻造着国之利刃的学堂里,一股无声的暗流,也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