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梦回录 第32章 熔炉铸刃(上)

作者:朔旦冬至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3 23:4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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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海运大学堂的海军学堂演武场上,喊杀声震天。初春的寒意被年轻学员们的汗气蒸腾驱散。队列之中,韦绍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动作僵硬、浑身紧绷的新丁。他步伐沉稳,出枪有力,深蓝色的学员服下,虬结的肌肉随着每一次突刺贲张,汗水浸透了后背。那身曾经如同偷来的“官家皮”,如今已成了他磨砺出的第二层筋骨。

“停!”教官一声令下,队列瞬间凝固如林。

队列侧翼,海龄利落地收枪站定。他微微喘息,额角同样布满汗珠,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不远处的韦绍光。自那次御前风波和格致院工棚里的“卡尺之教”后,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高墙并未轰然倒塌,却悄然裂开了缝隙。课上探讨战术,海龄不再刻意避开韦绍光的意见;韦绍光偶尔遇到生僻的术语,也会皱着眉,用他那浓重的乡音直截了当地问:“海龄,这‘航路推算’是个乜意思?”

此刻,海龄的目光刚与韦绍光那双依旧带着泥土般朴实质感的眼睛对上,还没来得及移开,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便插了进来:

“呦,海龄兄,今儿个精气神不错嘛!跟那位‘锄头劈红毛’的英雄搭伙操练,想必是得了不少蛮力真传?”

苏和泰踱步过来,脸上挂着刻意的笑容,眼神却瞟着韦绍光,话里的刺儿毫不掩饰。他身后的几个宗室子弟也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苏和泰腰板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贵胄子弟的仪态,只是眼底深处那份急于证明的焦躁,却如同炉膛里压抑的火苗,怎么也藏不住。自皇帝谕旨颁下,尤其是目睹海龄竟向韦绍光低头请教后,苏和泰便像上了发条般玩命苦学。操练永远最晚离场,海图作业熬到深夜,连格致院那些沾满油污的机械图,他也硬着头皮去啃。他憋着一股劲,就是要证明,满洲贵胄的血脉里流淌的,是比汉人、比任何人都更优秀的尚武与智慧。

海龄眉头微蹙,没接苏和泰的话茬,只淡淡道:“操练罢了,各有长短。”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再生口舌。

韦绍光则像没听见那刺耳的嘲讽,自顾自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瓮声道:“教官,啥时候能摸真炮?光耍这木头棍子,练不出打红毛鬼的胆气!”

“急什么!”教官板着脸,“炮术是精细活!先把你那身蛮力收收,别到时候一炮把自己掀海里喂了王八!”

众人一阵哄笑,气氛稍缓。苏和泰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带着他的人转身走了。韦绍光看着苏和泰挺得僵直的背影,撇了撇嘴,低声对旁边的赵有田道:“瞧见没?那位苏大爷,绷得比格致院新淬火的枪管还紧,也不怕嘎嘣一下折了。”

赵有田嘿嘿一笑:“光哥,人家这是要‘光复满洲骑射雄风’呢!听说昨儿个在炮术原理课上,跟那个普鲁士教官施密特少校争得面红耳赤,非说咱老祖宗的‘神机箭’比红毛鬼的开花弹厉害!”

“神机箭?”韦绍光瞪大了眼,“那玩意儿俺在庙会上见过,噼里啪啦听个响,吓唬麻雀还行,打炮舰?塞牙缝都不够!”他摇摇头,不再理会苏和泰的“雄风”,心思早已飞到了格致院那轰鸣的工棚里。“走,有田,下堂了,找林掌院去!上回他说那‘水底龙王炮’的点子,俺琢磨着有点意思!”

格致院的工棚,永远是蒸汽、金属与汗水的交响之地。巨大的蒸汽机原型机(现在被学员们私下称为“铁牛”)低沉有力地轰鸣着,带动着几台车床、钻床发出节奏分明的嘶吼。空气灼热,弥漫着机油、焦炭和铁锈的味道。

韦绍光和海龄熟门熟路地绕过一堆堆待加工的钢料,在一张巨大的、铺满了图纸和零部件的木台前找到了林宇和李墨。林宇已是五品顶戴的格致院掌院,但身上那件沾满油污和墨迹的旧长衫却没换,此刻正眉头紧锁,对着图纸上一个复杂的联动结构苦思冥想。李墨顶着他那标志性的半截眉毛,嘴里叼着半截炭笔,手指在图纸上飞快地点着,两人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不行!老李,你这杠杆支点受力太大!‘铁牛’现在这劲道,猛地一顶,这脆性铸铁的连杆非崩了不可!”林宇指着图纸一处。

“崩不了!”李墨拿下炭笔,唾沫横飞,“我算过了!这里加个缓冲簧片,用精钢的!绝对扛得住!林哥,你这胆子比针鼻儿还小!这‘连珠快铳’要是成了,咱新军火力能翻几番!红毛鬼的排枪算个卵!”

“缓冲簧片?你说得轻巧!上哪儿找那么韧又那么细的精钢簧?张师傅他们试了十几炉了,不是太脆就是太软……”林宇一脸愁容。

“林掌院!李墨!”韦绍光的大嗓门打断了他们的争论。

两人抬头,看到韦绍光和海龄,脸上都露出笑容。海龄也微微颔首致意,目光自然地扫过那张画满了复杂机械结构的图纸。

“来得正好!”李墨眼睛一亮,一把拉过韦绍光,“绍光,你力气大,手也稳!快来帮俺试试这个扳机组装!这簧片死活卡不到位,俺手指头都快掰断了!”

韦绍光也不推辞,凑到台前。李墨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结构异常精巧的金属部件,里面几个细小的弹簧和杠杆看得人眼花缭乱。“喏,就这个卡榫,得把这个小簧片顶进去,力道要刚好,轻了卡不住,重了簧片就废!”

韦绍光伸出他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零件。他屏住呼吸,粗大的手指此刻却展现出惊人的灵巧和稳定感,指尖轻轻捻动簧片,感受着那细微的弹力,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主体,手腕一沉一送。“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簧片严丝合缝地嵌入凹槽。

“成了!”李墨兴奋地一拍大腿,“神了绍光!你这手,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比那帮细皮嫩肉的强多了!”

海龄在一旁静静看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想起自己当初在技工课上被一枚小小弹簧折磨的窘迫,再看看韦绍光此刻举重若轻的手法,心中那点因出身带来的优越感,早已被现实碾得粉碎。他上前一步,看着图纸上那个引发争论的联动结构,指着那个关键部位:“林掌院,李兄,此处若将杠杆支点稍向后移,再辅以李兄所说的缓冲簧片,虽不能完全化解冲击,但可将其分散传递至此处和此处的承力结构上,”他用手指点了点图纸上另外两个位置,“或许可解脆性铸铁崩裂之忧?精钢簧片所需韧度要求,或可降低一二?”

林宇和李墨闻言,同时凑近图纸,顺着海龄所指之处仔细推演。林宇眼中渐渐放出光来:“妙啊!海龄兄!这‘分力卸劲’的法子!我怎么就没想到?杠杆后移,力臂加长,作用力自然减小……对对对!可行!太可行了!”他激动地一拳砸在图纸上。

李墨也摸着下巴,半截眉毛跳动着:“嘿!到底是正经学过布阵图的!这拆解力道,跟打仗排兵布阵似的!行!海龄兄,有两下子!就这么干!缓冲簧片的要求能降下来,张师傅那边就有谱了!”

韦绍光虽然对图纸上的弯弯绕绕看不太真切,但见林李二人如此兴奋,也知道海龄出了好主意。他咧嘴一笑,用力拍了拍海龄的肩膀:“行啊!贝子爷!这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比俺们田埂里的水沟还多!管用!”

海龄被他拍得肩膀一沉,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不自在的笑意,忙道:“韦兄过誉了,纸上谈兵而已。林掌院和李兄才是真才实学。”心中却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这被肯定的感觉,与被父亲夸赞“弓马娴熟”时截然不同。

“好了好了!别互相吹捧了!”林宇笑着打断,“正好你们俩来了,帮把手!咱们把上次说的那个‘水底雷’的浮筒固定架装到模型船底试试!查理!汉斯!把那个半成品的小汽船模型搬过来!”

工棚一角顿时忙碌起来。蒸汽机低吼着,火花在车床旁飞溅。韦绍光力气大,负责搬抬沉重的木制船模和铁质支架;海龄心思细,和林宇一起核对图纸,校准角度;李墨则拿着工具叮叮当当地固定螺丝。四人配合竟越来越默契,汗水混着油污,沾满了他们的学员服和手掌。

“绍光,左边再抬高半寸!对!稳住!”海龄蹲在船模旁,眯着一只眼瞄着水平仪。

“好嘞!稳着呢!比俺扛两百斤稻谷稳当!”韦绍光龇着牙,手臂肌肉贲起。

“李墨!那颗螺丝!对,就是那颗!再紧半圈!别太死,留点活动余地!”林宇指挥着。

“知道啦林哥!啰嗦!”李墨头也不抬,手上的扳手精准发力。

就在模型船的简易“水雷”挂架即将安装完毕时,工棚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穿着考究锦袍、摇着折扇的年轻身影,在几个家仆模样的人簇拥下,踱了进来。正是穆彰阿的幼子,穆文彬。他一脸矜持的优越感,目光挑剔地扫过工棚里汗流浃背、油污满身的众人,最后落在了正卖力拧着螺丝的李墨身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

“啧,李兄,几日不见,怎么愈发像个‘墨’匠了?”穆文彬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噪音,“这满手油污,与贩夫走卒何异?家父常说,君子当远庖厨,格物致知亦需有度,岂可自降身份,操持此等贱役?”

李墨动作一顿,抬起头,脸上沾着道黑印子,半截眉毛气得直抖:“穆文彬!你……”

话未说完,旁边的苏和泰不知何时已凑了过去,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抢着道:“穆公子金玉良言!我等在此研学,本为强兵报国,然格致之术,终究是奇技淫巧之末流!满洲贵胄,当以弓马骑射、运筹帷幄为根本!小弟近日苦读《纪效新书》,深觉戚少保练兵之法,方是正途!与穆公子所言,英雄所见略同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刻意挺直腰板,仿佛自己便是那运筹帷幄的将帅,与周围这油污环境格格不入。

穆文彬满意地摇了摇扇子,矜持地点点头:“苏兄勤勉,家父亦常提起,言苏兄乃我满洲子弟中之翘楚,不忘根本,勤习武备,将来必成大器。”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正与韦绍光合力固定船模的海龄,语气带着一丝敲打,“不像有些人,身负祖宗荣光,却自甘与……呵呵,同流合污,钻研此等小道,恐辱没了门楣。”

海龄扶着船模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脸色沉了下来。穆文彬的话,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心底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疤。

韦绍光却像没听见那些阴阳怪气,他稳稳地托着沉重的船模一角,头也不抬地大声对李墨喊道:“李墨!跟苍蝇嗡嗡有啥好说的?赶紧拧螺丝!这玩意儿装好了,可是能炸红毛鬼铁甲船的!不比某些人光会耍嘴皮子强?”

他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乡音,把“铁甲船”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穆文彬和苏和泰的脸上。

穆文彬脸色一僵,折扇也忘了摇动。苏和泰更是面红耳赤,想要反驳,却又被韦绍光话里那实实在在的“炸铁甲船”给堵了回去,只能憋着气,狠狠地瞪了韦绍光一眼。

林宇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穆公子,苏兄,工棚杂乱,油烟呛人,莫要污了二位的衣裳。我们这正赶工,失陪了。”他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

穆文彬自讨没趣,冷哼一声,用折扇掩住口鼻,仿佛嫌弃这里的空气,带着家仆转身离去。苏和泰狠狠剜了韦绍光和海龄一眼,也快步跟上,仿佛在这里多待一刻都是对自己的亵渎。

工棚里重新只剩下机器的轰鸣和四人忙碌的身影。海龄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他看了一眼身边依旧专注托着船模的韦绍光,那黝黑的侧脸上只有对完成手中活计的认真。海龄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谢了。”

韦绍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谢啥?赶紧的,这边螺丝还没紧呢!别想偷懒!”

海龄一愣,随即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他不再言语,低下头,用力扳紧了手边最后一颗螺丝。那点因出身门楣而起的纠结和阴霾,似乎也随着这用力的动作,被暂时拧进了冰冷的钢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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