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梦回录 第31章 铁舰熔霜刃(下)

作者:朔旦冬至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2 17: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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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谕旨,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和熔金烁石的热度,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师海运大学堂。当谕旨被海军学堂山长在全体师生面前高声宣读完毕,偌大的操场上,一片肃然,落针可闻。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年轻学员们的心坎上。

海龄站在队列前排,脸色由最初的震惊、错愕,渐渐化为一片死灰般的苍白,最后涌上难言的羞惭与火辣辣的刺痛。罚洒扫忠烈祠、面壁思过!这对他这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下意识地想抬头寻找韦绍光的身影,目光扫过,却看到对方同样肃立着,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半分幸灾乐祸,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凝重的神情。海龄心头猛地一堵,飞快地垂下了目光,盯着自己锃亮的马靴尖。

谕旨中那句“凡生于斯、长于斯……皆为朕之赤子!皆为大青之臣民!……保家卫国……乃普天之下,凡大青臣民共担之责!共守之义!无分畛域!无分彼此!”如同洪钟大吕,一遍遍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震荡回响。他想起父亲在家书中对江南绿营溃散的痛心疾首,想起家中老仆私下叹息那些“不顶用的爷兵”,更想起韦绍光怒吼中提到的关天培、葛云飞……那些血染疆场的汉人名将。一股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混杂着羞愧、迷茫和一丝隐隐的震动,悄然滋生。

几天后,一个寻常的下午。格致院深处,那标志性的巨大工棚内,炉火依旧熊熊,蒸汽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如同巨兽的心跳,永不停歇。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焦炭、热铁和机油混合的气味。

皇帝锦凌再次莅临。他没有穿龙袍,只一身玄青色常服,摒退了大部分随从,只带着潘世恩和祁寯藻两位老臣,如同寻常的巡视者,缓步走在工棚内纵横交错的通道间。

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多停留在那些埋头苦干的身影上。林宇正伏在一张巨大的图纸前,与李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炭笔在纸上飞快地勾画;张师傅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稳定地操控着车床,切削着一根粗大的精钢棒料,火花四溅;几个年轻的工匠学徒,在查理和汉斯生硬的指挥下,围着那台庞大蒸汽机的汽缸部位紧张地调试着螺栓。

皇帝在一处放置着几支新近完成、闪烁着幽蓝冷光的精钢枪管的工作台前停下了脚步。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缓缓抚过其中一根枪管光滑冰冷的外壁。那触感坚硬、沉实、均匀,蕴藏着撕裂一切阻碍的毁灭力量。

“好钢。”皇帝低声赞道,指尖感受着那精密的金属弧度带来的冰冷触感,“百炼而成,坚韧无匹。”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工棚里那些汗流浃背、肤色各异、专注工作的身影——有林宇、李墨这样的读书人,有张师傅这样世代相传的匠户,有韦绍光这样刚放下锄头的农人,甚至还有不远处的角落里,几个穿着海军学堂学员服、被临时派来格致院见习的年轻人。其中,就有刚刚结束“面壁思过”的海龄。他正有些笨拙地帮一个工匠扶住一块沉重的铁砧,深蓝色的学员服上蹭了几道明显的油污,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认真。

皇帝的目光在海龄沾着油污的袖口和那根被他抚摸过的精钢枪管之间,微微停留了一瞬。他收回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工棚内的喧嚣,传入附近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中:

“此钢铁,不分满汉。”

他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它只认得千锤百炼,只认得熔炉烈火,只认得匠心独运!它锻造出来,只为守护——守护这熔炼它的大地,守护这生息于此的万民!凡大青疆土所覆,日月所照,江河所经之处,生息之民,皆为朕之赤子,皆受此钢铁之庇佑!亦皆有守护此钢铁、守护此家国之责!”

皇帝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如同宣告一个永恒的法则:

“大青之重,不在龙椅镶金嵌玉,而在万民同心!不在宫墙高耸,而在海疆永固!愿尔等格致院之匠心,海军学堂之热血,熔于此炉,锻于此砧,化为此无坚不摧之利刃!护我山河,卫我黎庶!此志,日月可鉴!”

话音落下,工棚内一片寂静。只有蒸汽机不知疲倦的轰鸣,如同应和的龙吟,深沉而磅礴地回荡着。那声音,盖过了风箱的喘息,压过了铁锤的敲打,淹没了所有细微的杂音,充满了整个空间,带着一种原始而强大的、足以推动时代巨轮前行的澎湃力量。

炉火熊熊,将皇帝挺拔的身影投射在粗糙的砖墙上,拉得很长很长。跳动的火焰光芒,也映亮了不远处海龄的脸。他扶着铁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腰间那柄曾象征身份、此刻在工棚油污背景下显得有些突兀的鲨鱼皮鞘祖传匕首,似乎第一次让他感到了某种不合时宜的沉重。他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工作台上那些冰冷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精钢构件,又悄悄瞥了一眼不远处正用力拉动风箱、浑身热气腾腾的韦绍光。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在他年轻的眼底深处,挣扎着、闪烁着,如同熔炉中初次投入的生铁,正经历着难以言喻的灼热与改变。

数日后,海军学堂的技工实践课上,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巨大的工棚一角被临时划为学员操作区,几张结实的木台上,散乱地放着几套待组装的燧发机括模型零件——精密的弹簧、细小的钢制击砧、打磨光滑的燧石夹,还有几把锉刀、小锤和游标卡尺。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的微腥和金属的冷硬气息,与格致院深处传来的蒸汽机低沉轰鸣隐隐呼应。大部分学员都埋头于手中的精细活计,偶尔响起金属零件磕碰的清脆声响,或是锉刀摩擦钢件的“沙沙”声。海龄独自占据着一张靠边的台子,紧抿着唇,眉头锁成一个疙瘩,盯着面前摊开的零件。他尝试了几次,想将那个微小的、倔强的弹簧准确地卡进击锤的凹槽里,可那细小的簧片总在他指尖即将成功的瞬间滑脱,或者被卡尺笨拙地拨弄到一边。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爬上了他的眉梢,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祖传匕首冰冷的刀柄紧贴着他的腰侧,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刻的笨拙。

“啧,这玩意儿比绣花针还刁钻!”旁边一个宗室子弟苏和泰低声抱怨着,捏着细小的螺丝刀,手微微发抖。

“轻点,苏和泰!你那手劲儿,别把簧片掰断了!”另一个学员提醒道。

海龄没理会同伴的嘀咕,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卡尺,小心翼翼地试图夹起那枚滑溜的弹簧。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了他面前的台子。

海龄动作一僵,抬眼看去。是韦绍光。他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学员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沾着几道新鲜的油污。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专注?

韦绍光没说话,只是伸出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细微划痕的手。这双手,握过沉重的锄头,抡过砸向红毛鬼的扁担,此刻却异常稳定。他拿起海龄台子上那枚滑脱的弹簧,两根粗粝的手指轻轻一捻,再拿起那个小小的击锤部件,看也没看海龄,只是低沉着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

“卡尺不是这么用的,对付这小玩意儿,它太蠢笨。”他放下卡尺,直接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弹簧,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击锤部件,动作简洁而精准,没有丝毫多余。“喏,看到这个斜口没?簧片尾巴得先斜着卡进去,顺着力道一压,”他边说边做,“咔哒”一声轻响,那枚让海龄束手无策的弹簧,服服帖帖地嵌入了凹槽,严丝合缝。

海龄怔怔地看着那瞬间被驯服的零件,又看看韦绍光那双灵巧得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手,一时竟忘了言语。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再次袭来,比在课堂上被韦绍光怒斥时更甚。那是一种技艺被彻底碾压的难堪。

韦绍光完成了动作,才抬眼看向海龄。他脸上依旧没什么笑意,眼神却很直接:“力气活俺在行,精细活也得慢慢磨。这卡尺,”他指了指台子上那冰冷的、刻度精密的工具,“格致院的新家伙,比祖传的刀把子好用多了。认清楚它,比认清楚祖宗哪旗哪佐领的,眼下顶用。”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刺耳。海龄身后的苏和泰等人立刻变了脸色,张口欲言。海龄却猛地抬手,止住了同伴。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抿得发白,胸膛微微起伏。韦绍光的话像把生锈的锉刀,狠狠刮在他最敏感的心事上——那腰间的匕首,在格致院弥漫的机油味和蒸汽轰鸣中,确实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难堪的沉默只持续了几秒。海龄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根被完美卡入的弹簧,又移向那冰冷的游标卡尺,最后,落回韦绍光沾着油污、却异常沉稳的手上。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又缓缓松开。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却清晰:

“这个……怎么读数?”

韦绍光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他看着海龄脸上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明显的挣扎和认真,那眼神里没了平日的倨傲,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求知欲。韦绍光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线条似乎松动了一点点。他没有嘲笑,也没有再说什么刺耳的话,只是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指向卡尺上的主尺刻度,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些棱角:

“看这条长的,主尺。一格是一分,十格一寸。这能滑动的,副尺。看它边缘对齐主尺的地方……”

海龄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凝神细听。他笨拙地模仿着韦绍光的手势,试图去理解那些冰冷的刻度和游标。苏和泰等人面面相觑,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镶黄旗的贝子,宗室贵胄,竟在向那个来自广东乡野的“泥腿子”请教卡尺的用法?

工棚深处,蒸汽机不知疲倦地轰鸣着,低沉而雄浑的声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脉搏,稳定地搏动。炉火在巨大的熔炉口跳跃,将炽热的光芒泼洒在周围忙碌的身影和冰冷的钢铁构件上,光影摇曳,勾勒出一个个专注的轮廓。那光芒也映亮了海龄年轻而紧绷的侧脸,和他腰侧那把鲨鱼皮鞘匕首幽冷的反光。只是这一次,那匕首的寒芒,似乎被近在咫尺的、锉刀打磨钢铁溅起的灼热火星,悄然覆盖、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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