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依旧料峭,却压不住京师海运大学堂海军学堂里那股子喧嚣蒸腾的年轻气。天光刚亮透,演武场上已是一片呼喝声,新募的学员们在教官带领下操练着最基础的步法,深蓝色的崭新学员服在晨光里汇成一片跃动的海浪。队列边缘,韦绍光动作略显僵硬,他那双惯于握紧锄头、挥舞扁担的粗粝大手,此刻别扭地摆动着,努力模仿着前排学员笔挺的姿态。每一次抬腿、每一次摆臂,都像在驯服一头陌生的倔牛,浑身绷得死紧,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嗤……”一声毫不掩饰的轻蔑嗤笑,像根冰冷的针,突兀地扎破了韦绍光全神贯注的紧张。他循声猛地转头。
几步开外,站着一个青年,身量高挑挺拔,穿着同样崭新的学员服,却如同长在身上的铠甲般熨帖自然。下巴微微抬起,眼神扫过韦绍光笨拙的动作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俯视尘埃般的凉意。他腰间,悬着一柄短刀,鲨鱼皮鞘,镶金错银的刀柄在熹微晨光中幽幽一闪,无声地诉说着主人身份的贵重。他身后,还跟着三两个年纪相仿的学员,眼神同样带着刺人的审视,如同打量一件格格不入的粗笨摆设。
“怎么?”那青年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演武场上的呼喝,“锄头劈红毛的泥腿子,也配摸火铳、学操船?这身衣裳穿你身上,倒像是偷来的,不嫌咯得慌?”他的官话带着一丝圆润的京腔,尾音拖得有点长,慵懒里透着刻薄。
韦绍光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血液直冲头顶。乡音浓重的反驳冲口而出,带着滚烫的怒意:“俺靠力气吃饭,靠血性打红毛鬼!这衣裳是皇上赏的!学堂是皇上叫俺来的!你凭啥看不起人?!”
“皇上?”青年嘴角那抹讥讽的笑意更深了,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圣心仁厚,抚慰草莽罢了。真以为凭着一股子蛮力,就能登堂入室,与我等同列?火铳、海图、轮机……这些国之重器,岂是你这等乡野鄙夫能懂的?让你进来,已是天大的恩典,莫要不知进退,徒惹人笑!”他身后的同伴配合地发出几声轻佻的嗤笑。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强烈不甘的热流在韦绍光胸腔里冲撞,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旁边一个同样来自广东、性子机灵的学员赵有田,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韦绍光紧绷的手臂,压低声音急急道:“绍光哥!别!那是海龄!正经的宗室黄带子,镶黄旗的贵胄!他爹是副都统!”
海龄?镶黄旗?副都统的儿子?这些词像冰冷的铁块砸进韦绍光发烫的脑子里,带来一阵眩晕。他瞪着海龄那张写满优越感的脸,那腰间刺目的佩刀,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把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吼死死咽了回去。他猛地扭回头,不再看海龄,只是胸膛剧烈起伏着,几乎要将那崭新的深蓝色学员服撑裂。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动作做得更加生硬、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平与愤懑都砸进脚下的泥土里。
这仇,结下了。演武场上弥漫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
几天后,在学堂那间宽敞明亮的战术课堂里,火药桶终于被彻底点燃。
讲台上,学堂特聘的普鲁士退役军官施密特少校,正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配合着大幅挂图和模型,分析着战争初期几场重要战役的得失。当讲到广东沿海战事,尤其是三元里抗英时,施密特少校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赞许:“……值得注意!非常规作战,民众自发组织,利用地形和数量优势,以简陋武器成功迟滞、重创装备精良的英军小股部队,挫其锐气,迫使其收缩……这是非常宝贵的本土防御经验!”
施密特少校话音未落,一个冰冷的声音便从课堂角落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鄙夷:“宝贵的经验?少校先生,您恐怕被表象迷惑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海龄靠坐在椅子上,姿态闲适,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却锐利如刀锋,直刺讲台。
“所谓三元里抗英,”海龄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被盲目的仇恨煽动,进行的无谋暴乱!毫无章法,全凭血气之勇,乱冲乱打!若非英夷当时兵力分散,又急于处理其他要务,岂容他们侥幸得手?此等行径,根本不足为训!只会徒然激怒英夷,招致更残酷的报复,打乱朝廷的部署!乡野匹夫,只知逞一时之快,全然不顾大局!”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韦绍光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住海龄那张冷漠高傲的脸。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暴雨滂沱的午后,泥泞的田埂,震天的锣声,乡亲们绝望又愤怒的呐喊,还有那狰狞的红毛鬼刺刀上滴落的鲜血……那些血与火的记忆,那些并肩搏命的乡亲,竟被轻描淡写地污蔑为“无谋暴乱”、“乌合之众”?
“砰!”一声闷响,韦绍光再也按捺不住,狠狠一拳砸在面前的桌子上,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浓重的岭南乡音如同受伤猛虎的低吼,瞬间撕裂了教室的寂静:
“放屁!全是放屁!”
满室皆惊,连施密特少校都愕然地张大了嘴。赵有田吓得脸都白了,拼命在下面拉扯韦绍光的衣角。
韦绍光一把甩开赵有田的手,双目赤红,直指海龄:“无谋暴乱?乌合之众?你懂个卵!你见过红毛鬼的炮火把村子炸成平地吗?你见过他们拿刺刀捅死手无寸铁的老幼吗?你见过他们糟蹋咱们的姐妹吗?!”他声音嘶哑,每一个质问都像从胸膛深处喷出的岩浆,“若绿营能战!若那些吃着皇粮、拿着快枪的兵爷们能顶住!能守住炮台!能护住咱们的家园!谁他娘的愿意拿锄头、扁担去跟洋枪洋炮拼命?!谁愿意让爹娘妻儿去填那个血窟窿?!你告诉我!”
他喘着粗气,巨大的悲愤让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洪亮,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控诉:“是绿营望风披靡!是官老爷们束手无策!是咱们的家园眼看就要被红毛鬼踩烂!是走投无路了!乡亲们才豁出命去!用血肉去筑那道墙!你管这叫无谋?这叫暴乱?这叫被逼到绝路上的血性!是咱们汉人百姓最后一口不屈的气!你高高在上,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腰里别着祖传的宝刀,你懂个屁的绝路!懂个屁的血性!”
最后几句,几乎是咆哮而出。整个教室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韦绍光粗重的喘息声。无数道目光,有震惊,有同情,有深思,也有如海龄身后几个宗室子弟般的冰冷敌意,全都聚焦在这两个针锋相对的人身上。
海龄的脸色,在韦绍光连珠炮般的控诉下,由最初的不屑,渐渐变得阴沉,最后涨成了难堪的猪肝色。尤其是那句“绿营望风披靡”,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身为满洲贵胄的骄傲上。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得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住口!”海龄厉声喝道,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绿营积弊,朝廷自有公断!岂容你这草莽匹夫妄加非议!我大青八旗劲旅,开疆拓土,定鼎中原,赫赫武功,岂是尔等可妄加置喙?!尔等汉人……”
“汉人怎么了?!”韦绍光毫不退缩,一步踏前,巨大的身量带来强烈的压迫感,他怒视海龄,“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关军门!血战虎门炮台,身被数十创,力竭殉国!他是汉人!他麾下拼光了的兵,多数也是汉人!他们的血是假的?!他们的骨头是软的?!还有定海总兵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三总兵!血战六昼夜,城破皆亡!他们都是汉人!他们的忠勇也是假的?!”
一连串掷地有声的名字和事迹,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个人心上。海龄被这气势所慑,一时语塞,脸色铁青。
韦绍光胸膛起伏,声音却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悲凉:“俺们三元里,死了七十三口人!有名有姓!都是街坊邻居!阿水伯,快六十了,被洋枪打穿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还死死抱住一个红毛鬼的腿!阿强,才十六,举着粪叉往前冲,被刺刀捅了个对穿……俺们豁出命去,不是为了当什么英雄!是为了家!为了活命!为了不让子孙后代也遭这份罪!”
他环视着鸦雀无声的教室,目光扫过那些年轻而复杂的脸庞:“俺不懂什么大道理!俺就知道,红毛鬼的炮舰开过来,轰的是大青的疆土!杀的是大青的百姓!管你是满人汉人,只要在这片土地上生,在这片土地上活,头上顶着的就是大青的天!脚踩着大青的土!那就都有份守它!谁他娘的也别想跑!也别想站在干岸上说风凉话!血,流到地上都是一样的红!”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教室里炸开。海龄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他身后那几个宗室子弟,也面面相觑,眼神闪烁。施密特少校看着韦绍光,又看看海龄,最终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一场课堂辩论,骤然升级为满汉隔阂与战争责任的激烈碰撞。那浓得化不开的火药味,如同无形的狼烟,迅速从学堂的窗户飘散出去,弥漫过西郊的海运大学堂,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巍峨的紫禁城,最终,萦绕在养心殿东暖阁那沉凝的空气里。
“……那韦绍光拍案而起,言道:‘若绿营能战,何须百姓以血肉筑墙!’海龄贝子则斥其妄议朝廷,诋毁八旗……”潘世恩垂手恭立,语调平缓,将海军学堂那场惊心动魄的辩论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连两人激烈的措辞都未加修饰。暖阁里,只有鎏金自鸣钟不疾不徐的滴答声,衬得气氛愈发凝滞。
皇帝锦凌背对着众人,负手立于窗前。暮春的夕阳透过精致的窗棂,在他明黄色的常服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影,将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得有些模糊。他望着窗外庭院里几株新叶舒展的梧桐,久久沉默。那份由海军学堂山长加急密奏、详细记录了辩论始末的折子,此刻正静静躺在御案上。
穆彰阿觑着皇帝沉默的背影,心中暗自盘算,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此风断不可长!韦绍光一介草民,蒙天恩入读海军学堂,不思勤勉精进,反于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诋毁朝廷经制之师绿营,质疑八旗武功,其心可诛!海龄贝子虽言辞稍显激烈,然其维护朝廷体统、八旗尊严之心,赤诚可鉴。臣以为,当严惩韦绍光,以儆效尤!否则,学堂之内,满汉芥蒂日深,何以同心同德,为国储才?”
他话音刚落,祁寯藻便出列,声音沉稳有力:“陛下,穆中堂此言差矣!韦绍光言辞或有激愤之处,然其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直指积弊!绿营废弛,武备不修,此乃实情,非一人之过,乃数十年积重所致!韦绍光等三元里义民,于国难当头之际,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躯力抗强敌,其忠勇血性,天地可鉴!海龄贝子身为宗室,本应体察民艰,感念忠义,反以‘乌合之众’、‘无谋暴乱’相讥,轻贱英烈,寒天下忠勇之心,此实为不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穆彰阿微沉的脸,继续道:“至于满汉之别……陛下,老臣以为,韦绍光最后所言,发人深省!‘血,流到地上都是一样的红!’红毛鬼的炮火之下,何分满汉?皆是我大青赤子!海军学堂,乃为锻造海上利刃而设,此利刃,当为护大青万民之利刃!若学堂之内,犹自分彼此,互相攻讦,心存芥蒂,将来如何同舟共济,共御外侮?望陛下明鉴!”
“祁大人!”穆彰阿提高了声音,“韦绍光公然非议朝廷经制,此乃大不敬!若人人效仿,朝廷威严何在?纲纪何存?满汉一体,祖宗早有明训,然纲常伦理,亦不可废!海龄贝子维护祖制,何错之有?”
“维护祖制,岂是固步自封、讳疾忌医之理?”王鼎也忍不住出列,声音洪亮,“绿营积弊,人所共知!若非如此,焉有今日海疆之危?正视之,方能革除之!韦绍光以乡野之身,直言其弊,此乃赤诚!海龄贝子身为贵胄,不思其祖上马上得天下之艰难,反以血统自矜,轻贱为国流血之民,此非维护祖制,实乃坐井观天!长此以往,满汉离心,才是真正动摇国本!”
“王大人!你……”
“够了!”
一声不高却带着穿透金石之力的低喝,骤然响起,打断了穆彰阿的争辩。暖阁内瞬间死寂。皇帝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他年轻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之中,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沉静如寒潭的冷冽。他目光缓缓扫过几位重臣,最后落在御案那份奏报上。
“绿营积弱,是实。”皇帝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让穆彰阿心头一凛,“非议之语,刺耳锥心,亦是实。”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祁寯藻和王鼎,“三元里百姓,以血肉筑墙,挽狂澜于既倒,忠勇壮烈,更是实!”
他走回御案后,并未坐下,手指轻轻拂过那份奏报的封面,如同拂过无形的伤口:“海龄,贵胄子弟,习气骄矜,不知民间疾苦,不识忠义之重。其言轻浮,其心狭隘,当责。”
穆彰阿脸色一白,头垂得更低。
皇帝的目光再次抬起,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殿宇的阻隔,直射向西郊的海运大学堂:“然韦绍光所言,‘血,流到地上都是一样的红’,‘只要在这片土地上生,在这片土地上活,头上顶着的就是大青的天!脚踩着大青的土!那就都有份守它!’……”皇帝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奏报里韦绍光那掷地有声的话语,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此言,方是至理!”
他猛地一拍御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烛火摇曳。
“朕意已决!”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如同黄钟大吕,响彻殿宇,“传旨海军学堂:海龄,轻慢忠烈,言语失当,罚其于学堂忠烈祠洒扫三日,面壁思过!韦绍光,直言敢谏,其心可嘉,然咆哮学堂,亦有失仪,罚抄《武经总要》中‘辑睦军士’篇十遍!”
这旨意一出,潘、祁、王三人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钦佩。穆彰阿则脸色变幻,终究不敢再言。
皇帝的声音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洪亮清晰,如同宣告,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
“着将此谕晓谕海军学堂、格致院全体师生及京师各新军衙门:自太祖肇基,太宗定鼎,我大青奄有四海,统御万方!凡生于斯、长于斯、受大青律法庇护、享大青太平之民,无论满、汉、蒙、回、藏,亦无论士、农、工、商,皆为朕之赤子!皆为大青之臣民!红毛鬼之炮舰所指,非仅满人之江山,亦尔等汉人之桑梓,蒙回藏之牧场!保家卫国,守土抗敌,乃普天之下,凡大青臣民共担之责!共守之义!无分畛域!无分彼此!”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
“自今而后,再有妄言满汉之别、挑唆族群离心、动摇抗敌根本者,无论出身贵贱,官职高低,皆以乱国罪论处!绝不姑息!海军学堂,当为熔炉!熔百族之精英,锻护国之利刃!铁舰所向,当为中华之海疆!非为一族一姓之私器!望尔等深体朕心,摒弃前嫌,戮力同心,精研技艺,共御外侮!再造我煌煌中华,海上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