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深宫里的消息,向来比春风跑得还快。河南新军初战告捷的余波尚未平息,格致院鼓捣出“打穿百步木靶”的精钢火铳和“铁牛”般持续轰鸣的蒸汽机这两件事,如同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朝堂这潭看似平静的浑水里,激起了更为深远的涟漪。
养心殿东暖阁,鎏金自鸣钟的滴答声不疾不徐。皇帝锦凌放下手中那份由潘世恩、祁寯藻联署、言辞恳切地详述了格致院新进展的奏报,目光投向窗外。春日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雨中不哑,百步穿靶……铁牛嘶吼,力无穷尽……”皇帝低声自语,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奏报上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眼。林宇、李墨、张师傅……这些名字在他脑中闪过,与河南战场上新军士兵雨中屹立、排枪齐射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一种混杂着欣慰、期许与紧迫感的复杂情绪,在他心头翻涌。
“新军初露锋芒,格致院再攀新高,此乃新政之基,国运所系!”侍立一旁的潘世恩难掩激动,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陛下,当此之时,若能亲临格致院,一则彰显天恩,激励士子工匠再接再厉;二则亲眼见证新器之威,亦能坚定朝野上下改革图强之信心啊!”
祁寯藻也躬身道:“潘中堂所言极是!格致院上下,为研制新器,殚精竭虑,废寝忘食。陛下天颜亲至,便是对他们最大的褒奖与鞭策!更能令天下才俊,知朝廷求贤若渴,重格物致用之学!”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深邃:“朕亦有此意。然,激励格致院,尚不足够。”他话锋一转,看向御案上另一份刚刚由军机处呈上的密报,“两广总督奏报,英夷舰队虽仍在外海游弋,炮击袭扰不断,然自三元里一役后,其陆军再未敢大规模登陆。沿海各乡,效法三元里,坚壁清野,乡勇联防,使英夷小股部队亦寸步难行。此皆赖韦绍光等义民壮士,振臂一呼,血勇抗敌,方能保得一方安宁!”
提到“韦绍光”这个名字,暖阁内几位重臣神色各异。曹振镛依旧垂目,仿佛入定。穆彰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王鼎和祁寯藻则面露激赏。
“陛下,”王鼎上前一步,“韦绍光等义士,草野龙蛇,忠勇可嘉!三元里之血性,正是我华夏不灭之魂!朝廷正该大加褒扬,树为楷模,以彰正气,以聚民心!”
“王大人所言甚是!”祁寯藻接口道,“然则,仅以金银田亩赏赐,未免流于俗套。此等血性忠勇之士,正当引其入正途,授其以新技,使其忠勇热血,化为护国卫疆之利器!方不负其一身肝胆!”
皇帝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深意的弧度:“祁卿此言,深得朕心。传旨:其一,着令两广总督,妥善护送韦绍光及三元里抗英义民代表十人,即刻入京觐见!其二,京师海运大学堂,增设‘水师学堂’,遴选忠勇干练、通晓水性之良家子及有功将士入学,研习船政、炮术、海战之法,为将来整饬海防、建造新舰储备人才!其三,韦绍光等义士抵京后,朕将于海运大学堂格致院,一并接见!”
这道旨意,如同平地惊雷!将草莽英雄与帝国最高学府、与代表着帝国未来方向的“海军”联系在一起,其深意不言自明。
“陛下圣明!”潘世恩、祁寯藻、王鼎齐声赞颂。穆彰阿也连忙躬身附和,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心思如何翻腾,便不得而知了。
消息传到西郊海运大学堂,格致院的工棚差点被欢呼声掀翻了屋顶!
“陛……陛下要来了?!”林宇正趴在图纸上修改一个蒸汽机阀门的结构,闻言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沾满油污的手一抖,炭笔在图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线。
“千真万确!圣旨都到潘中堂那儿了!”李墨顶着他那标志性的半截眉毛,兴奋得手舞足蹈,“林哥!咱们的‘铁牛’!咱们的新火铳!要在陛下面前露脸了!”
“还有三元里的英雄!韦绍光!”孙元化刚从河南回来不久,对那位传说中的“锄头劈红毛”的壮士充满崇敬,“天啊!咱们格致院这次可真是……蓬荜生辉!不,是光宗耀祖!”
张师傅激动得老泪纵横,搓着布满厚茧和烫伤的手:“快!快!把炉子烧旺!把家伙什都擦亮!那几根最好的精钢枪管,给我再打磨一遍!不能有一点瑕疵!还有那‘铁牛’,查理!汉斯!赶紧的,把所有螺丝都紧一遍,油加足了!可不能在陛下面前掉链子!”
整个格致院瞬间陷入了大战前的亢奋与忙乱。炉火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旺,敲打声、争论声、蒸汽机的嘶吼声更加密集。每个人都铆足了劲,要把最好的成果呈现给那位决定帝国命运的年轻帝王。
与此同时,几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官兵的护卫下,驶入了京城。车上坐着的,正是韦绍光和他的九位三元里抗英伙伴。他们大多穿着崭新的、却明显不太合身的绸布衣裳,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好奇、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京城的高墙阔街、车水马龙,对他们这些习惯了岭南水乡和田间地头的汉子来说,是另一个世界。
韦绍光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粗糙,一双大手骨节粗大,即便穿着绸衫,也掩不住那股子泥土和汗水浸润出的悍勇之气。他撩开车帘一角,望着巍峨的宫墙,浓眉紧锁,低声对身边的同伴说:“京城……好大的气派。不知陛下召见咱们这些泥腿子,到底要说些啥?可别给咱广东乡亲丢脸。”
几日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京师海运大学堂内外,戒备森严,旌旗招展。通往格致院的主道两旁,肃立着新选拔的海军学堂学员,他们穿着崭新的深蓝色学员制服,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
“皇上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悠长的通传,明黄色的御辇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学堂大门。皇帝锦凌一身常服,但眉宇间自有天威,在潘世恩、祁寯藻等重臣及学堂山长的陪同下,步下御辇。
早已等候在道路两侧的格致院师生、海军学堂学员,以及被安排在此处候驾的韦绍光等十位义民代表,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平身。”皇帝的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穿着簇新学员服、队列整齐的海军学堂学员身上,微微颔首,带着期许。随即,他的视线转向另一侧。
韦绍光等人连忙起身,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们黝黑粗糙的脸庞、粗壮的身形,与周围文质彬彬的学子、气宇轩昂的学员形成了鲜明对比。韦绍光努力挺直腰板,想让自己显得精神些,但常年劳作微驼的背脊和那双沾着泥点(大概是紧张得手心出汗蹭上的)的厚底布鞋,依旧透露出他们与这个环境的格格不入。
皇帝的目光扫过这十张饱经风霜、带着紧张与质朴的脸庞,最后定格在韦绍光身上。他缓步走了过去。
“你,就是韦绍光?”皇帝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韦绍光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心脏怦怦直跳,嗓子发干,他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声音洪亮却带着浓重的乡音:“草……草民韦绍光,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身后的同伴也慌忙跟着跪下。
“起来说话。”皇帝虚抬了一下手,“朕在千里之外,亦闻你等三元里壮举!以锄头扁担,力抗英夷坚船利炮,保家卫国,血勇无双!此乃我大青子民之气节!朕心甚慰!”
皇帝的嘉奖如同暖流,瞬间驱散了韦绍光心头的紧张和卑微。他猛地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激动道:“皇上!那帮红毛鬼欺人太甚!占了咱们的炮台,烧咱们的祠堂,辱咱们的姐妹!乡亲们实在忍无可忍!草民……草民只是气不过,喊了一嗓子!是乡亲们齐心,豁出命去跟他们拼了!不是草民一个人的功劳!”
这番朴实无华、带着泥土气息和血性的话语,让周围肃立的官员和学子们动容。皇帝眼中赞许之色更浓:“好!好一个‘气不过’!好一个‘齐心豁出命去’!民气可用,国魂不灭,此乃社稷之基!朕今日召你等前来,一为褒奖忠勇,二为……”他话锋一转,目光扫向肃立的海军学堂学员和远处的格致院工棚,“望你等能留在这海运大学堂,入海军学堂,学新艺,练新技!”
“海……海军学堂?”韦绍光愣住了,他身后的伙伴们也面面相觑。他们想过皇上会赏银子、赏田地,甚至赏个官身,却万万没想到是让他们……上学堂?还是什么海军学堂?他们连海都没怎么见过!
“阁下,”祁寯藻适时上前解释,“海军学堂,乃为帝国培育未来海上栋梁之所!习者,操舟弄帆,辨识星象,演放巨炮,驾驭铁甲战舰!尔等陆上能抗英夷,若习得海战之技,他日驾巨舰,操巨炮,纵横海上,御敌于国门之外!岂不快哉?岂不更胜于陆上血拼?”
“铁……铁甲战舰?”韦绍光瞪大了眼睛,想象着那该是何等庞然大物,眼中渐渐燃起一种全新的、混合着震撼与渴望的光芒。他身后的伙伴们也交头接耳,脸上露出既茫然又兴奋的神色。纵横海上?驾巨舰?操巨炮?这听起来,可比在田埂上挥舞锄头要威风得多,也……有用得多!
“草民……草民愿意学!”韦绍光猛地抱拳,声音洪亮,“只要能打红毛鬼,保护咱大青的疆土百姓,让干啥都行!学!一定好好学!”
“好!”皇帝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朕期待你等学成之日,为我大青海上长城!”他示意内侍,取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十枚崭新的、刻有“忠勇”二字的银质奖章,亲自为韦绍光等人一一佩戴。当那枚带着皇帝体温的银章落在韦绍光胸前时,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终于湿润了。
激励完草莽英雄,皇帝的銮驾移步格致院。还未走近,那熟悉的、混杂着焦炭、金属、油脂和蒸汽的独特气味便扑面而来,伴随着更加密集的敲打声和蒸汽机低沉的轰鸣。
工棚大门敞开,林宇、李墨、张师傅、查理、汉斯以及所有参与研制的师生工匠,早已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肃立在各自负责的区域旁。巨大的蒸汽机原型机被擦拭得锃亮,飞轮缓缓转动,发出沉稳有力的“嗡嗡”声,白汽从精心修饰过的排气口袅袅喷出,竟显出几分工业的美感。几支装配着崭新精钢枪管、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新式燧发枪,架设在特制的枪架上,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皇帝在众人簇拥下步入工棚,目光首先被那台轰鸣的钢铁巨兽吸引。他饶有兴致地走近,查理连忙用生硬的官话介绍:“尊贵的陛下!这是……蒸汽机!力量!无穷的力量!烧煤,产生蒸汽,推动活塞……带动飞轮……力量!”他手舞足蹈,激动得语无伦次。
“它能做什么?”皇帝问道,目光落在飞轮连接的简易钻床上,钻头正在一块铁料上稳定地旋转,钻出规整的孔洞。
“回陛下!”林宇强压着紧张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机之力,远胜骡马,且不知疲倦!可用于驱动车床、钻床、锻锤,制造枪炮、舰船零件,效率百倍于人工!更可用于……驱动巨轮!”他鼓起勇气,指向工棚外隐约可见的、海军学堂方向悬挂的巨幅海图,“若以此力推动明轮或螺旋桨,则我大青战舰,将无惧风涛,昼夜兼程,驰骋万里海疆!”
“无惧风涛,昼夜兼程……”皇帝轻声重复,目光扫过海图上那漫长的海岸线,最后落在东南沿海被朱笔圈出的几个点上,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但那深邃的眼神,已表明他完全理解了这“铁牛”蕴含的颠覆性力量。
接着是火器演示。为了展示新枪的可靠性,特意选在了工棚外一处模拟雨天的场地——上方架设了竹管,不断喷洒着细密的水雾。
“陛下请看!”王振标作为新军代表,亲自操枪。他熟练地装填了特制的定装纸壳弹(加装了薄铜盂底火),举枪对准百步外竖立的三层浸水厚牛皮和其后的硬木靶。
“砰——!”一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脆爆裂的巨响!枪口焰明亮短促,烟雾明显小了许多!
铅弹如同热刀切黄油,瞬间撕裂三层湿牛皮,狠狠凿进后面的硬木靶中,深入寸许!木屑纷飞!
“好!”皇帝身后随行的侍卫和重臣中,有人忍不住低声喝彩。新军初战,他们只闻其名,今日亲见这雨中依旧犀利、穿透力大增的新枪,才真切感受到其威力。
“装填!”王振标迅速退弹壳(新设计的),再次装填。动作比之前快了不少。
“砰!”又是一枪!几乎打在同一个弹着点附近!精度显著提升!
“记录!百步穿三重湿革,入硬木寸余!精度提升近三成!烟雾减少约四成!”孙元化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皇帝走到靶子前,仔细查看了那深深的弹孔,又拿起那支尚有余温的枪管,入手沉实,质地均匀冰凉。他看向林宇,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林宇。”
“学生在!”林宇连忙上前,心跳如鼓。
“尔等格致院上下,殚精竭虑,巧思妙想,化腐朽为神奇。此新枪,此铁牛,皆乃护国利器!功在社稷!”皇帝的声音清朗,响彻整个工棚,“着即擢升林宇为格致院掌院,赏五品顶戴,赐‘匠心报国’金匾!李墨、张有福(张师傅)及有功匠师、学子,皆论功行赏,厚赐金银田宅!格致院所需经费物料,户部、工部优先拨付,不得延误!”
“谢陛下隆恩!”林宇带着格致院所有人轰然跪倒,激动得声音哽咽。李墨摸着自己半截眉毛,咧着嘴傻笑。张师傅老泪纵横,对着皇帝的方向连连磕头。多年的心血,无数的汗水与失败,在这一刻,得到了最高的认可!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激动的人群,扫过轰鸣的蒸汽机,扫过寒光闪闪的新式火枪,最后,落在了远处海军学堂学员队列中,那努力挺直腰板、眼神热切又带着几分懵懂的韦绍光身上。
“格物致用,匠心报国,乃强国之基!”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蒸汽机的轰鸣和炉火的噼啪声中回荡,“陆上,有三元里壮士以血肉筑长城!海上,当有尔等以智慧与技艺,锻造劈波斩浪之铁甲巨舰!朕望格致院、望海军学堂,望我大青所有锐意求新之才,精诚协作,砥砺前行!为我大青,锻造不惧风浪之海上利刃!铸就万世不朽之钢铁长城!”
“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瞬间淹没了蒸汽机的嘶吼,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工棚的屋顶掀开。炉火熊熊,映照着每一张激动得通红的脸庞。帝国的铁砧上,迸溅出的已不仅仅是武器的寒光,更有深埋于煤火与蒸汽之中,那足以颠覆汪洋、重塑乾坤的磅礴伟力。年轻的帝王站在工棚中央,如同站在一个新时代的门槛上,目光所及,是钢铁的舰影劈开万里波涛的壮阔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