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梦回录 第27章 争斗(五):敲打

作者:朔旦冬至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9 04:3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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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头硝烟散尽,残阳如血,将新军深蓝色军服上的斑驳污迹染成暗红。多隆阿叉着腰,站在土塬上俯瞰着狼藉的战场,刺鼻的硫磺味、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他粗糙的大手摩挲着那支刚立下大功、枪管尚有余温的“臭火铳”,嘴角咧开一个混杂着疲惫与得意的笑容。

“格老子的!林宇这小兔崽子,还真有两下子!”他对着身边的副帅王振标嘿嘿笑道,“雨里头愣是没哑火!就冲这个,老子回去得请这小子喝顿大酒!”

王振标也掂量着手中的火枪,眼神里透着兴奋后的思索:“威力还是差了点,远不如英夷的枪打得远、打得狠。还有这烟雾,忒大了点,几排枪下去,对面啥样都看不清。”

“那是自然!这玩意儿才弄出来几天?”多隆阿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能打响,下雨天能打响,就是好家伙!省了咱们多少事儿!没这玩意儿,今天这阵仗,够呛!”他想起雨雪中那些乱民绝望地看着自家火绳枪熄灭,而新军火铳依旧喷吐火舌的场景,心头一阵快意。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几个穿着与普通士兵不同、更接近文士袍服的年轻人,正蹲在泥泞的战壕里,小心翼翼地记录着什么。他们是京师海运大学堂格致院派出的随行观察员。为首的是个叫孙元化的瘦高个,此刻正用沾满泥的手指,在一本硬皮册子上飞快地书写,旁边还有人用炭笔勾勒着战场态势和武器使用草图。

“记录:新式燧发枪,编号丙七,雨中连续击发十五次,仅一次轻微延迟,点火机构可靠性远超预期,验证防水改进有效。”孙元化头也不抬地低声道。

“记录:有效射程约一百二十步,百步内杀伤尚可,百步外散布极大,铅子无力。”

“记录:烟雾浓烈,两轮齐射后,阵地前沿能见度极低,影响观察及后续射击指挥。”

“记录:枪管过热明显,连续射击五发后,烫手无法握持,需冷却。”

“记录:定装纸壳弹防潮效果良好,雨中取用无碍,装填速度优于散装火药……”

他身边的同伴低声补充:“孙师兄,还有那个‘臭屁’味儿!雨雪天更冲鼻子!好些兄弟呛得直咳嗽。”

孙元化笔下不停:“嗯,燃烧不完全,气味刺鼻,一并记下。这些都是给林师兄带回去的宝贝。”

京城,西郊,海运大学堂格致院。

巨大的工棚早已不是当初的简陋模样,炉火依旧日夜不息,但布局更显规整,划分出了冶炼区、铳械组装区、火药试验区,甚至腾出了一小块地方,架设起了几台结构复杂、布满黄铜管线和巨大飞轮的蒸汽动力机械——虽然它们多数时候只是发出巨大的噪音和喷吐着滚滚白汽,实际驱动力还赶不上几匹好骡子。

工棚中央,林宇几乎变成了一个“野人”。头发乱如蓬草,眼窝深陷,脸颊上除了油灰,还多了几处烫伤的疤痕,身上的青色袍子已经看不出原色,袖口和肘部磨得发亮。他正趴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周围堆满了各种零件、半成品枪管和一堆堆颜色、质地各异的火药粉末。

“砰!”一声闷响从角落传来,伴随着一股熟悉的、带着硫磺和湿木头燃烧的“臭屁”味,还有李墨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林哥!又‘臭’了!”李墨灰头土脸地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小撮烧了一半、冒着青烟的黑色糊状物,“按你说的,加了新配的‘白霜’(氯酸钾),劲儿是大了点,可这烟……更大了!味儿也更冲了!跟放了一屋子臭鸡蛋似的!”

林宇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着亢奋的光:“臭?臭就对了!证明它烧着了!湿的都能烧着!关键就是这‘白霜’,它能让火药在受潮后也容易被点燃!威力小点、烟大点,总比哑火强!咱们现在要解决的,是怎么让它烧得更快、更猛、更干净!把威力提上去,把烟雾降下来!”

他抓起一支刚送来的、开封战场缴获的英军“布朗贝斯”燧发枪,又拿起自己改进的“臭火铳”样枪,反复对比着枪管和机括。“还有这管子!工部给的那是铁吗?那是豆腐渣!杂质太多,锻打淬火稍有不匀就变形开裂!射程近、散布大,根子就在这儿!”

张师傅拿着根刚锻打出来、内壁经过初步镗削的枪管走过来,眉头拧成了疙瘩:“林小哥,灌钢法、苏钢法都试遍了,铁料就这德性,杂质去不干净,淬火火候太难把握。十根里能成一根勉强能用的,就算祖宗保佑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布满老茧的手上又添了几道新烫伤。

“米……”林宇咬着嘴唇,眼神在火光映照下明灭不定。穆彰阿卡着新军的脖子,好铁好炭都优先供应“河工险情”,留给格致院的,尽是些次品。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铁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没有好米,咱就自己种!张师傅,我记得古书上有‘炒钢’、‘灌钢’之法,核心就是去杂质、匀成分?咱们能不能……自己建个小高炉?不用多大,专门炼制枪管用的精钢!就用咱们能找到的最好铁料和焦炭,反复精炼!哪怕一天只出一根好管子!”

“自己建炉子?”张师傅和周围的工匠都倒吸一口凉气,“那……那得多少银子?多少工夫?”

“银子我去找潘中堂、祁大人磨!工夫……咱们有的是!”林宇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一根好管子,顶十根豆腐渣!新军兄弟们在前面拿命拼,咱们在后面,不能给他们拖后腿!就这么干!李墨,你继续带人死磕火药配方!把‘白霜’的比例、木炭的细度、硫磺的纯度,给我一项项试!我就不信找不出一个又响又亮、烟雾又小的方子!孙元化他们从河南带回来的战场记录就是咱们的靶子!打不响、打不远、打不准、烟雾大、枪管烫……一个个给老子解决掉!”

工棚里再次响起更加密集、更加狂热的敲打声、争论声和鼓风机的呼哧声。炉火熊熊,映照着每一张疲惫却写满不屈的脸庞。帝国的铁砧上,新的淬炼已经开始。

养心殿东暖阁,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初春的微寒。皇帝锦凌端坐御案之后,面色沉静,听着下方风尘仆仆、甲胄未卸的多隆阿,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关外腔调的大嗓门,唾沫横飞地汇报河南戡乱的经过。

“……陛下!那群泥腿子,看着人多,全是乌合之众!被咱们新军的排枪一打,又赶上老天爷下雨,嘿!他们那破火绳枪全成了烧火棍!咱们的‘铁疙瘩’,照样打得噼啪响!那叫一个痛快!”多隆阿眉飞色舞,络腮胡子都跟着抖动,“开封解围后,臣带着兄弟们追着那群丧家犬的屁股打,撵兔子似的!那些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抓一个砍一个!开封府周边的州县,两个月!就两个月!全他娘的平了!现在豫省地面,不敢说路不拾遗,起码商路通了,灾民也开始领粥了!”

皇帝听着,手指在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当听到“雨中火器尤能击发”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许。

多隆阿说得兴起,嗓门更高:“要说这仗能打得这么顺溜,除了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这新家伙,”他又拍了拍枪,“功劳不小!格致院那帮小子,尤其是林宇,脑袋瓜子是真灵光!回头陛下得好好赏……”

他话锋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浓眉皱了皱,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点不痛快:“……就是有件事,挺膈应人。仗刚打完没几天,臣还在开封府善后呢,京城穆中堂府上,派了个姓钱的管事,颠颠地跑来了。”

皇帝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

“那家伙,油头粉面的,抬着老大一箱银子,足有五千两!说是穆中堂‘体恤’前方将士,送点‘慰劳’。”多隆阿撇撇嘴,一脸的不屑,“臣当时就想给他扔出去!他娘的,早干嘛去了?新军缺粮少饷的时候,他们河运衙门卡脖子卡得那叫一个死!现在看咱们打胜了,来卖好?当老子是三岁娃娃呢?”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侍立一旁的祁寯藻、王鼎脸色微变。穆彰阿垂着眼皮,捻着朝珠的手指却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

多隆阿浑然不觉气氛的变化,自顾自地抱怨:“臣寻思着,将士们刚打完仗,死了不少兄弟,抚恤、犒赏确实需要银子,朝廷的封赏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这钱……不收吧,显得不识抬举,也寒了兄弟们的心。收了吧,又他娘的像吃了只苍蝇!臣干脆,让王副帅把银子登记造册,明明白白告诉弟兄们,这是穆中堂送的‘慰劳’!按功劳和伤亡分了!一个子儿没剩!”

他顿了顿,又想起一事,嗓门又提了起来:“对了,那姓钱的管事,临走前还阴阳怪气地问起臣军里一个叫赵德胜的小文书,说是他远房亲戚?呸!一个营务处管文书的芝麻官,穆中堂府上的管事能惦记?臣回头就把那姓赵的叫来,里里外外盘问了三遍!就是个老实巴交的书呆子,除了字写得还算周正,屁本事没有!也不知道穆府打听他干嘛!真是莫名其妙!”他一脸嫌弃地摇摇头,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

皇帝手中的茶盏盖,轻轻磕在了杯沿上。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暖阁的空气骤然凝固。

多隆阿的抱怨戛然而止,有些茫然地看着御座。祁寯藻和王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穆彰阿捻着朝珠的手指停住了,微微抬起眼皮,看向皇帝。

锦凌缓缓放下茶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正落在穆彰阿身上,目光平静得可怕。

“穆卿。”皇帝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温和。

“臣在。”穆彰阿立刻躬身出列,姿态恭谨无比。

“你府上这位钱管事,”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谈论天气,“倒是忠心勤勉,体察下情。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他千里迢迢送去‘慰劳’,替朕分忧了。”他特意在“慰劳”二字上,用了和多隆阿一样的重音。

穆彰阿心头剧震,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太了解这位年轻帝王了,越是平静,越是暗流汹涌。他连忙撩袍跪倒:“陛下息怒!臣……臣实不知情!定是府中下人,见新军将士劳苦功高,自作主张,妄揣圣意!臣驭下不严,惊扰军前,罪该万死!臣回去定当严查重办!”他额头触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自责。

“不知情?”皇帝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穆卿贵为朝廷重臣,府中管事能调动五千两白银,星夜赶赴军前,穆卿竟会不知情?这管事,怕不是比六部的堂官还要权重?”

这话诛心至极!穆彰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伏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臣……臣惶恐!臣有罪!臣……臣近日忙于漕运春汛防备及河工善后事宜,对府中下人多有疏失,实未料到此獠竟如此胆大妄为!臣……臣万死难辞其咎!”他不敢再辩解,只能将责任推到“下人妄为”上。

皇帝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众臣,最后落回多隆阿身上,语气恢复了平静:“多隆阿。”

“臣在!”多隆阿一个激灵,连忙应道。

“你做得对。”皇帝的声音清晰有力,“将士血战之功,朝廷自有封赏,岂容私相授受,混淆视听?穆卿府上管事,擅自以重金犒军,其心……叵测。念其或出于体恤之诚,且银两已用于抚恤伤亡将士,此事,朕不再深究。”他顿了顿,话锋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出鞘,“然,新军乃国之重器,天子亲军!一切粮秣、军饷、犒赏、升迁,皆由兵部、户部依朝廷律令、军功章程办理!敢有私相勾连,妄图以财货邀买军心,渗透军伍者,无论何人,无论何职,一经查实,视同谋逆!严惩不贷!”

“谋逆”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炸响在暖阁之中!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穆彰阿伏在地上的身体,瞬间僵硬。

“多隆阿!王振标!”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臣在!”多隆阿和王振标(作为新军副帅也被召见)连忙出列跪下。

“新军此番河南初战,虽有小捷,然暴露问题甚多!自即日起,新军所有营官以上军官任免,兵员补充,器械配发,饷银支取,皆需兵部核准,报朕御批!军中增设监军御史,由都察院选派刚正敢言之士充任,专司军纪监察,直达天听!军中各级,无论兵将,凡有与朝臣私相往来,收受财货,泄露军机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尔等,可听明白了?!”

“臣等明白!谨遵圣谕!”多隆阿和王振标心头凛然,齐声应诺。皇帝这是把新军彻底攥进了自己的手心里,用最严苛的律条,筑起了一道隔绝外部势力(尤其是河运派)渗透的高墙!那箱银子,那个被提及的赵德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多隆阿的想象。

皇帝的目光最后扫过依旧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穆彰阿,声音恢复了平淡:“穆卿,起来吧。漕运乃国之命脉,河工善后亦刻不容缓。望卿好自为之,恪尽职守,勿负朕望。”

“臣……叩谢陛下天恩!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穆彰阿声音嘶哑,艰难地爬起来,额头上已是一片冷汗。他知道,自己这次踩到了皇帝的逆鳞。皇帝虽然暂时放过了他,没有动他本人,但这番敲打,比直接申饬更让他心惊胆寒。那道无形的裂痕,已深深刻下。他躬身退下时,眼角余光瞥见皇帝御案一角那个锁着黄承恩密折的紫檀木匣,心头更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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