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多隆阿指挥新军乘胜追击,扫荡开封外围残敌,并配合地方官府赈济灾民、弹压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时,巡按御史黄承恩的车驾,也悄然驶入了满目疮痍的灾区。
他没有直接去巡抚衙门,也没有立刻召集地方官员。而是像一滴水融入了泥沼,带着几名精干手下,换上了破旧的棉袍,混入了兰阳、仪封等重灾区的流民棚户区、溃堤口附近的村庄,甚至潜入了被新军或地方团练俘获的“乱民”俘虏营。
白天,他是沉默的“灾民”,啃着发霉的窝头,听着身边人哭诉洪水如何卷走亲人,咒骂河工胥吏如何克扣口粮、鞭打民夫。晚上,他点起油灯,在临时租住的破败院落里,仔细翻阅着从各处搜集来的、沾着泥污甚至血迹的零碎证据:一张被灾民藏匿的、记录着每日应发与实际领到口粮数目的破纸片;一个老河工偷偷塞给他的、记录着某段“加固”堤坝实际所用劣质草料数量的旧账本;一个被俘的“老营”小头目在得知他身份后,为求活命而供出的、曾有几个“体面人”暗中送来几车粮食和几把好刀,并鼓动他们在溃堤后“闹大点”的线索……
线索支离破碎,却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河道衙门,以及盘踞在河道衙门之上的那张无形的利益网络。然而,核心的账册、关键的经手人、以及那几个神秘的“体面人”,却如同泥鳅,滑不留手。地方官员要么语焉不详,要么推诿搪塞,河道衙门的库房更是在溃堤后不久“意外失火”,烧了个精光。
黄承恩面沉似水。他知道,自己触碰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是那张庞大网络故意露出的、用来顶罪的尾巴。真正的巨鳄,深藏在水下,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新军的胜利捷报和黄承恩的初步密折,几乎同时送到了养心殿。
皇帝锦凌先看了多隆阿的捷报,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松动。当看到“雨中火器尤能击发,贼胆为之夺”的描述时,他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林宇那小子,果然没让人失望。
然而,当他展开黄承恩那封措辞冷静却字字千钧的密折时,那抹弧度瞬间冻结,化为眼底深处冰封万里的寒霜。密折详细记录了灾区的惨状、河工征调的种种黑幕、以及种种线索直指河道衙门乃至更高层存在系统性贪渎的证据。黄承恩的结论清晰而无奈:“……种种迹象,皆证溃堤前后,工料银钱,十之八九未用于河工,或被克扣,或被挪作他用(指向不明)。地方河工吏员,贪酷苛虐,民怨沸腾,实为乱起之重要诱因。更有可疑人等,于乱起前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然,关键人证物证,或死或匿,或毁于大火,或湮灭于洪水。幕后主使,隐藏极深,线索至此中断。奴才无能,未竟全功,然可断言,此乱非天灾,实乃人祸!祸根深植于河务积弊,非严查重典,断难根除!”
“好一个‘祸根深植’!好一个‘线索中断’!”皇帝的手指捏着密折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几乎能想象穆彰阿那张看似恭谨、实则老谋深算的脸。黄承恩查到的,足以砍掉几个河道上的小虾米,甚至牵连到一两个中层,但想撼动穆彰阿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远远不够!尤其是此刻,新军初露锋芒,河南局势初定但根基未稳,漕运命脉依旧捏在河运派手中。若此刻掀起一场针对整个河运派的大青洗,无异于自断臂膀,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动荡!
“不是不杀,时候未到……”皇帝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刀锋。他缓缓将黄承恩的密折锁入一个特制的紫檀木匣中。那匣子,如同一个沉默的棺椁,暂时封存了血淋淋的真相和滔天的愤怒。
新军的胜利,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了无数目光。当这支年轻的军队在河南战场浴血奋战、初步稳住局面之时,来自河运派的“善意”和“关切”,也如同水银泻地,悄然无息地渗透而来。
开封府,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城池略显破败。新军统帅多隆阿暂驻在知府衙门内。连日征战和赈灾的繁务,让他疲惫不堪,络腮胡子都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
“大帅,外面有人求见,说是从京城来的,穆中堂府上的管事,姓钱。”亲兵进来禀报。
“穆中堂府上?”多隆阿浓眉一拧。他和穆彰阿素无交情,甚至因新军粮饷被河运派卡脖子的事,心里还憋着股火。“不见!老子忙着呢!就说军务倥偬,没空!”
“大帅,”亲兵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那人……那人说,知道大帅劳苦功高,新军将士浴血奋战,朝廷的犒赏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他……他代表穆中堂,先给将士们送点‘慰劳’,解解燃眉之急。”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数目不小。
多隆阿眼神闪烁了一下。新军虽胜,但朝廷的封赏确实还没影,军中粮饷虽由户部优先供给,但士兵们死伤抚恤、额外犒赏、乃至改善伙食,处处都要钱。他粗豪,但不傻。这钱,烫手。
“让他进来吧。”多隆阿挥挥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想看看,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多时,一个穿着体面杭绸长衫、留着两撇小胡子、一脸精明的中年胖子走了进来,满脸堆笑,正是穆府的心腹管事钱有禄。
“小的钱有禄,给多帅请安!”钱有禄利落地打了个千,笑容可掬,“穆中堂在京中听闻多帅神勇,新军扬威,解了开封之围,保住了中原腹地,实乃擎天保驾之功!中堂大人深感欣慰,特命小的星夜兼程,送来一点微薄心意,犒劳前方将士,聊表敬意!”他一挥手,身后两个随从抬进来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码放整齐、白花花的银锭!足有五千两之巨!
多隆阿看着银子,没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钱有禄察言观色,笑容更盛:“多帅治军辛苦,将士们用命,这都是应该的。中堂大人还说,河运衙门在豫省还有些人手和粮秣储备,若大帅在军需转运或地方协调上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中堂大人定当全力支持新军剿匪安民!”
“穆中堂……有心了。”多隆阿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钱管事一路辛苦。银子,本帅替将士们收下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盯住钱有禄,“新军粮秣转运,自有兵部和户部章程。地方协调,有黄巡按主持。就不劳穆中堂费心了。”
钱有禄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是是是,多帅说的是。中堂大人也是关心则乱,总想着为大帅分忧。对了,”他仿佛不经意地提起,“听说大帅军中,有位叫赵德胜的营务处文书?是沧州人士?”
多隆阿眼神微凝。营务处文书?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管些军中文牍杂务,这穆府的管事怎么会知道?
“嗯,是有这么个人。怎么?”多隆阿不动声色。
“哦,没什么没什么!”钱有禄连忙摆手,笑容有些讪讪,“就是小的一个远房亲戚,正好也在沧州,听说这位赵文书年少有为,在军中效力,托小的问问平安。既然大帅军务繁忙,小的就不打扰了。这点心意,还请大帅务必笑纳!小的告退!”他再次行礼,带着随从退了出去。
看着钱有禄消失的背影,又看看那箱刺眼的银子,多隆阿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他猛地抓起桌上一只粗瓷茶碗,狠狠灌了一大口凉茶。
“他娘的!拿银子堵老子的嘴?还想往老子眼皮底下塞人?”他低声咒骂着,烦躁地在屋里踱了两步。这钱,收也不是,不收更不是!不收,显得不识抬举,而且确实能解燃眉之急,抚恤伤亡弟兄。收了……就等于承了穆彰阿的情,以后腰杆还硬得起来吗?还有那个赵德胜……穆府的手,伸得可真够长的!
“来人!”多隆阿吼了一嗓子。
“在!”亲兵应声而入。
“把这箱银子,抬到王副帅那里!让他登记造册,按功劳和伤亡,分发给各营弟兄!记住,明明白白地告诉弟兄们,这是——穆中堂‘体恤’将士,送的‘慰劳’!”多隆阿特意加重了“体恤”和“慰劳”几个字。
“是!”亲兵领命。
“还有,”多隆阿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去,把那个营务处的赵德胜给老子叫来!老子倒要看看,这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穆中堂府上的管事都惦记着!”
新军的战旗在开封城头猎猎作响,初试锋芒的锐气尚未消散。然而,河运派那如同藤蔓般无孔不入的触手,已经悄然缠绕上来。这箱沉甸甸的银子,和那个被特意提及的营务处文书,如同两颗悄然埋下的种子,在这支新生军队的土壤里,等待着未知的萌芽。帝国的铁砧上,新军这块淬火的热铁,在血与火的试炼中初显锋芒,却也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权力场中那冰冷而粘稠的阴影。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