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沫被狂风卷着,狠狠抽打在李昀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他几乎是连滚爬带地冲回山坳入口,身后紧跟着同样气喘吁吁、但眼中闪烁着凶悍与贪婪(腰上系着那半袋黑豆)的王大石。
“快!收拾东西!立刻走!”李昀的嘶吼带着破音的急迫,瞬间撕裂了窝棚里刚刚凝聚起来的那一丝微弱暖意和药香。
所有人都被惊得站了起来!刘二王三一脸茫然惊恐。张王氏刚喂狗娃喝下一点米油掺药粉,手一抖,陶碗差点掉在地上。靠在火边闭目调息的赵铁柱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挣扎着想站起,却被左臂传来的剧痛和虚弱死死按了回去。只有林青竹,依旧坐在篝火旁,手中的木勺只是微微一顿,清澈的眼眸抬起,平静地看向冲进来的李昀,仿佛早已预料。
“咋……咋了李头儿?”刘二结结巴巴地问,脸色煞白。
“左良玉的溃兵!二十多个!就在五里外!马上杀过来了!”李昀语速飞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众人心头,“刚才干掉两个斥候!他们冲着粮食和……冲着我们来的!快!没时间了!”
死寂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二十多个带刀的溃兵!这消息如同死神的号角!昨晚骑兵的阴影尚未散去,枯林边饿鬼的搏杀记忆犹新,此刻更大的、更致命的威胁已近在咫尺!
“啊——!”张王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死死抱住怀里的狗娃,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刘二王三吓得手足无措,本能地就想往窝棚深处钻。王大石则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野兽,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黑豆袋子,眼神凶狠地扫视着众人,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都愣着干什么!想死吗?!”李昀厉声咆哮,如同炸雷,强行压住恐慌,“刘二王三!把火堆灭了!用雪盖死!一点烟都不能留!王大哥,你背上赵老哥!张婶,抱紧狗娃!能丢的东西全丢掉!只带粮食、水和药!快!!”
命令如同鞭子抽下!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刘二王三手忙脚乱地用雪扑打篝火,火星和热灰飞溅,窝棚里瞬间弥漫起呛人的烟气和冰冷的水汽。王大石虽然一脸不情愿,但知道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咬着牙走到赵铁柱身边,粗暴地架起老兵的右臂,将他沉重的身体半背半拖起来。赵铁柱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硬是咬着牙没发出痛呼,只是用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抓住王大石肩头的破袄。
张王氏慌乱地将狗娃用破布裹紧,紧紧抱在怀里,孩子滚烫的体温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她又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个装着剩余草药的小布包。
“药给我。”林青竹清泠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动作麻利地将自己窝棚里那几个油纸包裹的草药包迅速收拢,塞进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褡裢里。她接过张王氏递来的药包,也塞了进去,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褡裢背在自己肩上。
“林姑娘,你……”李昀看着她,有些意外。溃兵将至,她完全可以留下来,溃兵的目标是他们这些携带“奇物”和粮食的流民,未必会对一个孤身的女医者如何。
“我随你们走。”林青竹打断他,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她清澈的目光扫过赵铁柱惨白的脸和渗血的伤口,又落在张王氏怀里烧得通红的狗娃身上。“他们的伤和病,离了我的药,熬不过两天。”她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李昀脸上,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况且,这世道,有些事,比活着更重要。”
比活着更重要?李昀心头一震,来不及细想她话中深意。窝棚里最后一点火星也被刘二用雪彻底扑灭,浓烟呛得人直咳嗽,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有入口处透进的惨白雪光。
“走!从东边山梁走!避开西北方向!”李昀不再犹豫,当机立断!他一把抄起地上那袋所剩不多的粟米,塞进自己怀里,又捡起赵铁柱那根染血的尖头木棍塞到老兵还能动的右手里。“王大哥,扶稳了!刘二王三,护着张婶和孩子!林姑娘,跟紧我!”
队伍如同惊弓之鸟,仓皇地冲出这短暂的庇护所,再次一头扎进茫茫风雪之中!刺骨的寒风瞬间吞噬了他们,冰冷的雪片疯狂地拍打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
李昀冲在最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手中的柴刀成了开路的工具,劈砍着拦路的枯枝。他不敢走平坦的河谷,而是选择攀爬东面陡峭、积雪更深的山梁!虽然更费力,但可以最大限度利用地形遮蔽行踪,拖延追兵的速度!
王大石背着(或者说半拖着)赵铁柱,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口中呼出的白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赵铁柱伤口渗出的),脸上肌肉扭曲,汗水混着雪水往下淌,口中不干不净地低声咒骂着。赵铁柱紧闭着眼,身体随着颠簸痛苦地抽搐,牙关紧咬,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刘二和王三一左一右架着几乎虚脱的张王氏,张王氏则死死抱着怀里的狗娃,孩子的咳嗽声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微弱可怜。林青竹背着她的药褡裢,紧紧跟在李昀身后,脚步竟出乎意料的沉稳,纤细的身影在风雪中如同一株韧性十足的青竹。
风雪越来越大!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能见度急剧降低,十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的灰白。狂风在嶙峋的山石间呼啸穿梭,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泞的沼泽中挣扎,冰冷的雪水灌进破烂的草鞋和裤腿,冻得骨头生疼。体力在飞速流逝,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风雪,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妈的……走……走不动了……”走了不到半个时辰,王大石第一个撑不住了,他背着沉重的赵铁柱,深陷在雪窝里,喘得如同破风箱,脸色紫涨,汗如雨下,“歇……歇会儿……会……会死人的!”
“不能停!”李昀回头怒吼,风雪灌了他一嘴,“停下来就是等死!王麻子的人随时可能追上来!”他环顾四周,风雪茫茫,根本分不清方向,只能凭着感觉朝着东南方那片更加高耸、被风雪模糊的山影前进,那里应该就是伏牛山的外围了。
“老子……老子背不动了!”王大石猛地将赵铁柱往旁边雪地里一放,老兵闷哼一声,摔倒在雪窝里,伤口处的麻布瞬间被染红了一片!王大石自己也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贪婪地喘息着,一只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护着腰间那半袋黑豆。
“王大石!你混蛋!”李昀目眦欲裂,冲过去扶起痛苦蜷缩的赵铁柱。
“我混蛋?!老子背着这老棺材瓤子走了这么久!你呢?!就背袋破米!”王大石梗着脖子,眼中凶光毕露,指着李昀怀里的粮袋,“还有那半袋豆子!是老子拼命抢来的!凭啥老子出死力气?!分粮!现在就把豆子分了!老子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走!”
又是粮食!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王大石骨子里对生存资源的贪婪和对他权威的挑战,再次爆发!他像一头被饥饿和疲惫逼疯的野兽,死死盯着那袋救命的黑豆,仿佛那就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筹码!
“你……”李昀气得浑身发抖,扶着赵铁柱的手都在颤抖。刘二王三吓得噤若寒蝉,缩在一旁。张王氏抱着孩子,绝望地看着这场内讧。
“给他。”一个清泠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是林青竹。她不知何时走到了王大石面前,风雪吹拂着她包头的布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她看着王大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号。
“给他半块饼子,再抓一把豆子。”林青竹对李昀说道,语气不容置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他需要力气背人。”
李昀愣住了。王大石也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贪婪。
林青竹的目光转向瘫坐在雪地里、脸色灰败、伤口渗血的赵铁柱,又看了看张王氏怀里气息奄奄的狗娃,最后落在李昀因愤怒和焦虑而扭曲的脸上:“再拖下去,追兵未至,我们自己就先垮了。给他。”
她的话语简洁,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切中了问题的核心——生存!在死亡威胁面前,任何规则都必须为生存让路!哪怕只是暂时的妥协!
李昀看着林青竹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王大石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即将爆发的戾气,再看看身边几乎崩溃的同伴……他猛地一咬牙,做出了决断!
他迅速从怀里掏出刚才从斥候尸体上搜刮来的、那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挑了一块最小的,用力掰成两半。又将王大石腰间的黑豆袋子一把扯过来(王大石下意识地想护,但被李昀凶狠的眼神逼退),解开袋口,抓出满满一把炒得焦香的黑豆。
“拿着!”李昀将半块饼子和那一大把黑豆,重重地拍在王大石面前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吃完!立刻背上赵老哥!再敢撂挑子……”他手中的柴刀猛地指向王大石,刀锋在风雪中闪着寒光,声音如同九幽寒风,“老子先劈了你!粮食一粒你也别想再碰!”
赤裸裸的威胁!食物加刀锋的双重压力!
王大石看着雪地上那半块饼子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黑豆,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眼中的凶戾被巨大的食物诱惑和一丝对李昀手中柴刀的忌惮暂时压下。他不再犹豫,一把抓起饼子和豆子,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食物下肚,一股微弱的热量在冰冷的身体里散开。王大石胡乱抹了一把嘴,眼中的疯狂退去些许,他看了一眼李昀手中冰冷的柴刀,又看了看旁边林青竹沉静的目光,最终一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到赵铁柱身边,再次粗暴地将老兵架了起来。
“走!”李昀不再看他,扶起赵铁柱另一边,对着众人嘶声吼道。队伍再次在风雪中艰难前行,只是这一次,气氛更加压抑,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风雪更大了。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片苦难的大地。黑夜提前降临,将整个世界吞噬在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风雪之中。
没有火把,没有星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每一步都像是在地狱的边缘摸索。方向感彻底丧失,只能凭着本能和对伏牛山轮廓的模糊记忆,在深雪和陡坡中挣扎前行。
“李……李头儿……前面……前面好像……没路了……”走在最前面探路的刘二,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从风雪中传来。
李昀心头一紧,奋力拨开眼前密集的雪幕望去。只见前方赫然是一道陡峭的、被积雪覆盖的断崖!深不见底!风雪在崖口打着旋,发出凄厉的呜咽!
绝路?!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后有追兵,前是断崖!风雪黑夜,饥寒交迫!
“绕……绕过去……找路……”李昀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然而,就在队伍陷入绝境的恐慌,准备沿着崖边寻找生路时,一直沉默跟在李昀身后的林青竹,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没有看那断崖,而是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她的眉头,在黑暗中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
“李头儿,”林青竹清泠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在狂风的间隙中清晰地传入李昀耳中,“听……马蹄声……在下面……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