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竹那句低语,如同冰水灌顶,瞬间浇灭了李昀心头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暖意。
“你们……在被人跟踪。”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雪幕的笃定,清晰地传入李昀耳中,也让他刚刚放松的神经瞬间绷紧如弓弦!
李昀猛地扭头看向林青竹。火光映照下,她清瘦的侧脸依旧沉静如水,目光却并未停留在李昀身上,而是微微垂着,似乎在专注地搅动陶罐里翻滚的药汤。那姿态,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提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李昀知道,这绝非小事!
一股寒意,比这冰封雪原更刺骨,顺着他的脊椎瞬间爬满全身!刚刚经历枯林边的生死搏杀,赵铁柱重伤未稳,狗娃高烧未退,队伍疲惫不堪……竟然还有人如跗骨之蛆般缀在后面?!
“什么时候?几个人?方向?”李昀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电般扫向林青竹。
林青竹手中的木勺顿了一下,依旧没有抬头,声音清泠泠地,如同在叙述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你们进山坳前大约半个时辰。脚印很新,叠在你们留下的雪痕上。两到三人。脚步很轻,刻意压着,像是在雪地里趟着走,怕留下太深痕迹。从……西北方向跟来的。”
西北方向!李昀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个方向……正是昨夜他们遭遇那支左良玉骑兵的方向!也是他们发现陌生脚印、遭遇那伙饿鬼袭击的方向!难道……昨晚枯林边逃走的那些人,没有放弃?或者……是那支骑兵的斥候?!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李昀!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对方只有两三人,显然不是正面强攻的配置,更像是追踪探查的斥候!目的呢?是为了抢夺他们这点可怜的粮食?还是……发现了什么别的?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怀中那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刚才林青竹拒绝交换时展现的“奇物”!难道……是昨晚篝火的光芒,或者打火机那簇跳跃的火焰,在茫茫雪原上太过显眼,引来了窥伺?!
“王大哥!”李昀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正背对着众人、烦躁地撕扯着破袄袖口的王大石猛地一激灵,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戾气:“干啥?!”
“你跟我来!刘二王三,守在火边,护好赵老哥和孩子!”李昀语速飞快地下达命令,同时一把抄起靠在岩壁上的柴刀,眼神锐利地看向王大石,“西北方向,可能有人缀着我们!跟我去探探!”
“有人?!”王大石先是一愣,随即眼中凶光暴涨,昨夜被偷袭、手臂受伤的愤怒瞬间被点燃,他抄起那根沾着干涸血迹的粗木棍,狞笑道:“妈的!阴魂不散!老子正憋着火呢!走!”他骨子里的凶悍被彻底激发,率先就朝山坳入口走去。
李昀立刻跟上,同时飞快地对林青竹低声道:“林姑娘,这里暂时拜托你照看!我们很快回来!”
林青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颔首,专注地用木勺撇去药汤表面的浮沫。仿佛外面即将发生的生死追踪,与这方熬煮着生机的药炉,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山坳外,风雪似乎比之前更大了些。细密的雪沫被寒风卷起,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视野并不开阔。
李昀和王大石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绕到山坳入口的岩石后面。李昀示意王大石噤声,自己则学着赵铁柱的样子,伏低身体,仔细地观察着他们来时留在雪地上的脚印。
果然!在他们一行七人(加上林青竹)凌乱、深浅不一的脚印旁边,紧贴着、甚至有些重叠地,出现了另外几行脚印!
脚印很浅!比王大石、刘二他们这些壮年汉子留下的浅得多!如同林青竹所说,像是有人刻意在雪地里趟着走,用脚掌推着积雪前进,以减轻下陷的深度,减少痕迹。若非林青竹提醒,在这风雪渐大的环境下,加上队伍疲惫慌乱,根本难以察觉!
李昀的心沉了下去。这绝不是普通流民能有的意识!流民逃命,脚印只会更深更乱!这种刻意隐藏痕迹的做法……是斥候!绝对是受过训练的斥候!
脚印沿着他们来时的方向,一直延伸到远处被风雪模糊的丘陵之后。李昀顺着脚印延伸的方向望去,那里地势更高,视野更开阔。
“看到那边那片矮坡了吗?”李昀压低声音,指着远处一片积雪覆盖的、微微隆起的小土丘,“脚印朝那边去了。很可能就在坡后面盯着我们!敢不敢跟我摸过去看看?”他看向王大石,眼神锐利。
“有啥不敢?!”王大石眼中凶光闪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露出一种嗜血的兴奋,“管他娘的是谁,敢打老子主意,先敲碎他的狗头!”他掂了掂手中的粗木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别冲动!”李昀立刻警告,“看清楚情况再说!如果是官军斥候,我们惹不起!最好能抓个活的问清楚!”他的目的不是拼命,而是获取情报,解除威胁。
王大石虽然不满地哼了一声,但也没再反驳。两人不再言语,如同两只融入雪地的狸猫,借着低矮灌木和岩石的掩护,循着那几行浅淡的脚印,悄无声息地向那片矮坡摸去。
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小心,尽量避开松软的积雪,避免发出“咯吱”声。寒风呼啸,卷起的雪沫成了最好的掩护。距离矮坡越来越近,李昀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柴刀的手心全是冷汗。王大石则像一头准备扑食的猎豹,身体微微弓起,肌肉紧绷。
终于,两人匍匐着爬到了矮坡的背风面。李昀示意王大石停下,自己则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朝着坡顶望去。
风雪迷蒙中,矮坡顶上,靠近边缘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面,果然蜷缩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他们穿着深色的、与雪地反差明显的破旧军袄(虽然被雪覆盖了大半,但样式依稀可辨),头上戴着同样破旧的毡帽,帽檐压得很低。一人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破旧的腰刀,刀鞘早已不知去向,刀刃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寒芒。另一人则背着一张同样简陋的短弓,弓弦上搭着一支削尖的木箭,箭头正对着山坳入口的方向!两人都缩着脖子,身体微微发抖,显然冻得不轻,但目光却死死盯着山坳入口,如同等待猎物的饿狼!
果然是兵!而且看这破旧肮脏的装束和手中简陋的武器,绝非精锐,更像是被打散了的溃兵或者流寇里的斥候!
李昀的心跳如鼓。两个带武器的溃兵斥候!距离他们不足二十丈!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那个持弓的斥候似乎被寒风冻得受不了,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侧过头对旁边的持刀同伴低声抱怨了一句,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飘来:
“……妈的……冻死老子了……王麻子那混蛋……自己躲后面……让咱俩在这喝西北风……”
“少……少废话……盯着点……那窝棚里有烟……肯定有粮……还有……那点火光……是啥宝贝?看清楚了没?”
“看……看个屁……离那么远……就……就瞅见……好像……是个会冒火的小银盒子?……值钱货?”
“值钱……也得有命拿……等……等王麻子带人……”
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走,听不真切了。但“有粮”、“小银盒子”、“值钱货”、“王麻子带人”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李昀和王大石的耳中!
他们的目标果然是粮食!还有……李昀的打火机!而且,他们不止两个人!还有一个叫王麻子的,很可能去召集更多人马了!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笼罩了两人!必须立刻解决掉这两个斥候!否则等那个王麻子带人回来,他们这支疲惫伤病的队伍,将被彻底包了饺子!
李昀和王大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决绝的杀意!没有时间犹豫了!
李昀用眼神示意:他解决持弓的,王大石解决持刀的!同时动手!
王大石眼中凶光爆闪,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身体绷紧到极限!李昀的目光死死锁定那个持弓斥候暴露在岩石外的半个肩膀!王大石则盯着持刀斥候的后颈!
“动手!”李昀用口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两人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藏身处暴起!积雪被蹬得飞溅!
李昀的目标是那个持弓斥候!他速度极快,借着下坡的冲势,手中的柴刀带着一股恶风,直劈对方的后颈!那斥候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异响,惊恐地想要回头,但一切都太晚了!
“噗嗤!”
柴刀锋利的刃口狠狠砍入皮肉骨骼!那斥候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手中的短弓和木箭脱手飞出,整个人软软地栽倒在雪地里,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与此同时,王大石如同出笼的猛虎,粗壮的胳膊抡圆了手中的木棍,带着全身的重量和凶悍的戾气,朝着那个持刀斥候的后脑勺狠狠砸下!
“呜……”那持刀斥候反应稍快,在李昀暴起时已经惊觉,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回头,看到的是王大石狰狞的面孔和呼啸而来的粗棍!
“砰!”一声沉闷至极的撞击!
木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斥候的肩胛骨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那斥候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砸得横飞出去,手中的破刀脱手,重重地摔在几丈外的雪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显然废了!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斥候,一死一重伤!
李昀和王大石一击得手,毫不停留!王大石狞笑着,提着滴血的木棍,大步走向那个在雪地里翻滚哀嚎的伤兵,眼中杀意凛然!
“留活口!”李昀立刻低喝阻止!他需要情报!
王大石脚步一顿,不满地啐了一口,但还是用木棍狠狠抵住了那伤兵的咽喉,将他死死压在地上,让他无法动弹,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李昀迅速上前,先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埋伏。风雪依旧,矮坡上只有他们三人(两个活人,一个死人)。他这才蹲下身,冰冷的柴刀刀尖抵在伤兵完好的那条胳膊上,声音如同寒冰:
“说!你们是什么人?谁派来的?王麻子是谁?他带了多少人?在哪?!”
那伤兵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混着雪水流下,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看着李昀冰冷的眼神,又感受着咽喉处木棍的压迫和王大石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饶……饶命……好汉饶命……”他断断续续地哀嚎着,“我……我们是……是左……左帅……哦不……是左良玉……左大帅……帐下……王……王百户的兵……被打散了……在……在汝州那边……”
左良玉的溃兵!果然!李昀心头一凛。
“王麻子……是……是我们什长……他……他去北面……五里外……一个破庙……找……找其他散落的兄弟……说……说看到这里有火光……有……有宝贝……还有粮……让……让我们盯着……他……他带人过来……抢……”
伤兵的话证实了李昀最坏的猜测!那个王麻子,果然去召集更多溃兵了!而且就在五里外!时间紧迫!
“他去了多久?能召集多少人?!”李昀厉声追问,刀尖微微用力。
“去……去了……快……快一个时辰了……”伤兵痛得直抽冷气,“破庙……里……原来……有……有十几个……像我们这样的……散兵……加……加上王麻子……可能……能凑……凑二三十个……”
二三十个溃兵!装备再差,也不是他们这支老弱病残的队伍能抵挡的!必须立刻撤离!
“破庙在哪个方向?说清楚!”李昀的刀尖几乎要刺破皮肉。
伤兵颤抖着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艰难地指向西北方:“就……就在……那边……翻过……翻过两道坡……有个……有个塌了一半的……山神庙……”
李昀迅速记下方向,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站起身,看了一眼被王大石死死压住的伤兵。留着他?不可能!带着是累赘,放了是祸害!
“给他个痛快。”李昀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转身走向那个被他一刀毙命的持弓斥候尸体,开始迅速搜索。
王大石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早该如此!”他手中的木棍猛地向下一压!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伤兵的惨嚎戛然而止,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瘫软在雪地里,眼睛瞪得老大,彻底没了声息。雪地上,又多了一滩迅速扩大的猩红。
李昀忍着强烈的恶心感,在那具斥候尸体上摸索着。冰冷的尸体,僵硬的手指。很快,他在对方破烂军袄的内衬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磨损严重的木制腰牌。腰牌一面刻着模糊不清的“左”字,另一面则刻着一个同样模糊的“王”字,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丙字营什长”。
果然是左良玉溃兵的腰牌!而且还是个什长!
李昀将这块沾血的腰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木质触感传来,却让他心头更加沉重。这不仅仅是身份的证明,更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和警示!
“李头儿!快看!”正在搜刮另一具尸体的王大石突然低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他手里拿着一个同样破旧、但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
李昀立刻上前。王大石解开袋口,里面赫然是半袋炒熟的、散发着焦香气息的——黑豆!还有几块硬邦邦、能砸死人的杂粮饼子!
粮食!虽然不多,但在这绝境中,无异于雪中送炭!
“妈的!便宜我们了!”王大石咧着嘴,毫不客气地将豆子口袋系在自己腰上,又抓起一块杂粮饼子狠狠咬了一口,嚼得嘎嘣作响,脸上露出满足的凶悍笑容。
李昀看着那半袋黑豆,心中五味杂陈。这是用两条人命换来的口粮。但此刻,生存压倒了一切道德拷问。
“收拾东西!立刻回山坳!我们得马上走!”李昀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王麻子随时可能带人过来!”
两人不再耽搁,迅速将两具尸体拖到一处低洼的雪坑草草掩埋(至少掩盖掉明显的血迹),然后带着缴获的腰牌和那半袋救命的黑豆,如同两道疾风,朝着山坳的方向狂奔而去!
风雪扑面,冰冷刺骨。但李昀的心,却比这风雪更冷。腰牌在手中硌得生疼,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
左良玉的溃兵……王麻子……二三十人……五里外……破庙……
时间!他们必须抢在王麻子带人杀到之前,带着重伤的赵铁柱、高烧的狗娃,以及那个神秘的医女林青竹,逃离这个已经暴露的临时庇护所!
伏牛山,似乎变得更加遥不可及。而身后,来自溃兵的死亡威胁,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