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谷口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沉重的马蹄声和甲叶碰撞的铿锵,却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碎了这哀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死亡的丧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列阵!围住那个山洞!一只耗子也别放跑!”一个粗嘎凶戾的吼声穿透风雪传来,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左良玉的精锐!终于来了!
李昀趴在洼地边缘一块半人高的冻石后,冰冷的岩石硌着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剧痛。右腿的麻木被这迫在眉睫的杀机驱散,取而代之的是骨头缝里钻出的、尖锐的酸胀和剧痛,几乎要撕裂他的意志。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丝,咸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穿透飘舞的雪沫,死死钉在谷口方向!
风雪稍歇的间隙,灰暗的天光下,一队杀气腾腾的骑兵已清晰可见!
人数约莫二十余骑!清一色的破旧但还算完整的明军制式棉甲,头戴毡帽或破旧铁盔,手中挥舞着雪亮的马刀或长矛!马匹虽然瘦削,但在这雪原上依旧散发着凶悍的气息。为首一个疤脸大汉,骑着一匹格外高大的青骢马,手中一柄厚背砍刀在灰暗光线下闪着寒光,正是刚才发号施令之人!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随着他凶狠的扫视而扭曲蠕动,如同一条活蜈蚣!
他们显然发现了洼地里那几头冻僵的野猪尸体和浓重的血腥气,也看到了洞口附近刘二王三匆忙堆积的湿柴灰烬和刻意留下的、通向山洞的杂乱脚印!目标明确——山洞!
“妈的!果然有肉!还有窝!”疤脸汉子狞笑一声,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芒,“兄弟们!老规矩!男的砍了!粮食女人抢了!冲进去!杀光!烧光!”
“杀!!”身后的骑兵发出嗜血的嚎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马蹄猛地刨动冻土,激起大片雪沫,二十余骑如同脱缰的凶兽,卷起一股腥风,直扑山洞所在的山坡!刀锋映着雪光,杀气冲天!
来不及了!刘二王三还没到位!陷阱还没布好!
李昀的心脏如同被冰手攥紧!他看着那如同洪流般碾过谷地、直冲山洞而去的骑兵,看着洞口张王氏惊恐缩回的身影,看着洞内那堆跳跃着、却显得如此无力的篝火光芒……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点火!!”李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西面断崖的方向,发出了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用灵魂嘶吼出的咆哮!声音被风雪瞬间吞没大半,但他只能赌!赌刘二王三听到了!赌他们能执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
两支粗糙的木箭,带着一股决绝的恶风,如同垂死的毒蛇反扑,猛地从山洞洞口两侧的岩石缝隙中激射而出!
目标并非骑兵,而是——洞口外那堆被刻意堆积、尚未完全熄灭的湿柴灰烬堆!
“噗!噗!”箭矢精准地扎进灰堆深处,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
紧接着——
“轰——!”
一股浓烈的、带着刺鼻硫磺和草木焦糊味的青灰色浓烟,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妖魔,猛地从那堆湿柴灰烬中爆燃升腾而起!浓烟滚滚,瞬间弥漫了洞口前狭窄的区域!
冲在最前面的几匹战马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烟和刺鼻气味惊得猛地扬起前蹄,发出惊恐的嘶鸣!马背上的骑兵猝不及防,差点被掀翻下来!冲锋的阵型瞬间一滞!
“妈的!有埋伏?!”疤脸汉子勒住受惊的战马,惊疑不定地看着洞口弥漫的浓烟,手中砍刀横在胸前,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周围的山岩缝隙。
“头儿!烟里有古怪!呛死人了!”一个骑兵捂着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
“管他什么古怪!冲进去!杀了再说!”另一个骑兵暴躁地吼道。
就在骑兵们被浓烟所阻、短暂混乱的瞬间!
“吼——!”
一声低沉、雄浑、充满了痛苦与暴戾的咆哮,如同闷雷般,猛地从山洞西侧、那道高耸的断崖顶端炸响!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源自猛兽垂死的疯狂!
是那头被藤索缠住、后腿被林青竹一箭贯穿、只能躺在洼地里等死的巨大公猪!刘二和王三显然听到了李昀的嘶吼,他们用最后的勇气,点燃了断崖上堆积的木炭和湿柴灰烬!浓烟升起的同时,他们用石块狠狠砸向那头垂死挣扎的巨兽,彻底激发了它最后的、毁灭性的凶性!
公猪的咆哮如同信号!
“点火!扔下去!!”刘二那带着哭腔和巨大恐惧的嘶吼,从断崖顶端顺着风隐隐传来!
下一瞬!
西面断崖顶端,火光猛地冲天而起!不是一堆,而是沿着断崖边缘,多点同时爆燃!刘二和王三按照李昀之前的指令,将带上去的所有木炭、湿柴灰烬,混合着积雪和枯枝败叶,点燃了数个火点!
浓烈的、带着刺鼻药味和硫磺气息的滚滚黑烟,混合着灼热的火焰,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在断崖顶端疯狂翻腾、升腾!狂风卷着火舌和浓烟,如同无数条咆哮的火龙,朝着下方谷地,朝着那群被洞口浓烟阻住、惊疑不定的骑兵,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火!火!上面有火!”
“烟!有毒!咳咳咳!”
“马惊了!控住!控住!”
断崖火起!浓烟罩顶!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天罚般的景象,彻底打乱了骑兵的阵脚!战马被这滔天的火光、刺鼻的浓烟和下方公猪垂死的疯狂咆哮惊得彻底失控!它们不再听从骑手的控制,惊恐地嘶鸣着,扬起前蹄,疯狂地原地打转、冲撞!几个骑兵猝不及防,被受惊的战马狠狠甩下马背,重重摔在冻土上!
混乱!绝对的混乱!火光、浓烟、马匹的嘶鸣、骑兵的惊叫怒骂、公猪垂死的咆哮……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稳住!他妈的给我稳住!”疤脸汉子挥舞着砍刀,试图弹压混乱,但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火光映照着他脸上那道扭曲的刀疤,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就在骑兵被断崖顶端的“火攻”和失控的马匹搞得焦头烂额之际——
“轰隆!咔嚓!哗啦——!”
一连串沉闷的巨响,如同山崩地裂般,猛地从断崖中段传来!
是岩石!巨大的、被火焰灼烧后又被冰雪冻裂的岩石!在刘二王三用藤索和木棍的拼命撬动下,终于脱离了岩壁的束缚,裹挟着大片的积雪和碎石,如同灭世的陨石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下方谷地、朝着那群乱作一团的骑兵,轰然滚落砸下!
“落石!快躲开!!”
“啊——!我的腿!”
“马!我的马!”
巨大的岩石翻滚着,碾过积雪,砸在冻土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躲避不及的骑兵连人带马被砸成肉泥!被滚石边缘擦中的,骨断筋折,发出凄厉的惨嚎!断崖下方,瞬间变成了血肉横飞、哀鸿遍野的修罗场!
火攻!落石!陷阱!连环杀局!
疤脸汉子目眦欲裂!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在火光浓烟和滚石中如同蝼蚁般被碾碎!他座下的青骢马也受了惊,疯狂地原地腾跃!他猛地勒住缰绳,用刀背狠狠拍在马臀上,试图控制局面!
“撤!他妈的!先撤出去!”疤脸汉子发出不甘的、充满暴戾的怒吼!他知道中了埋伏!这绝不是普通的流民!这陷阱太狠毒!太精准!继续留在这片死亡谷地,只会被活活耗死!
幸存的骑兵早已魂飞魄散,听到命令,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拼命控制着受惊的战马,调转方向,连滚爬带、丢盔弃甲地朝着谷口方向亡命奔逃!连同伴的尸体和受伤的战马都顾不上了!只求尽快逃离这片被火光和浓烟笼罩的死亡陷阱!
溃败!如同潮水般退去!
马蹄声、惊叫声、伤者的哀嚎声迅速远去,最终被风雪的呜咽吞没。断崖顶端的火焰在风雪中渐渐微弱下去,浓烟也被狂风吹散。谷地里只剩下几具血肉模糊的人马尸体、散落的兵器和那几头早已冻僵的野猪,以及……那头在滚石中也被砸得奄奄一息、最终彻底没了声息的巨大公猪。血腥味混合着焦糊味和硝烟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浓得化不开。
结束了?暂时结束了。
李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他瘫倒在冰冷的冻石后面,右腿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额角淌下,在冰冷的脸上冻结成冰。
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山洞的方向。洞口弥漫的浓烟也已散去,篝火的光芒依旧顽强地跳跃着。张王氏的身影在洞口一闪而过,似乎在确认外面的安全。
“刘二!王三!”李昀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回来!快回来!”
断崖顶端,两个如同黑炭般、被烟火熏得看不清面目的身影连滚爬带地滑了下来,正是刘二和王三!他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一种近乎虚脱的亢奋,跑到李昀身边,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李……李头儿……俺……俺们……”王三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
“干得好……”李昀艰难地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咸腥。他拄着柴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站起,去看山洞里的情况,尤其是林青竹!右腿却如同灌满了铅,剧痛钻心,根本不听使唤。
“扶……扶我回去……”李昀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刘二和王三赶紧一左一右架起李昀沉重的身体,几乎是半拖半抬着,踉跄着朝着山洞挪去。每一步都伴随着李昀压抑的痛哼和骨骼摩擦的艰涩声响。
终于挪到山洞口。浓烟散尽,洞内的景象清晰可见。
篝火依旧燃烧,驱散着洞外的严寒。赵铁柱靠在最里面的岩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刚才的紧张显然也牵动了他的伤势,但他依旧紧握着那根尖头木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洞口。张王氏抱着沉睡的狗娃,缩在赵铁柱旁边,脸上惊魂未定。
而李昀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火堆旁那片干燥的枯草上——林青竹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姑娘!”李昀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挣脱刘二王三的搀扶,不顾右腿的剧痛,几乎是扑了过去!
她的脸色,比昏迷时更加骇人!不再是苍白,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嘴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毫无血色。嘴角那抹刺目的鲜红血迹已经凝固、发暗。她的身体冰冷僵硬,仿佛一块在雪地里冻了千年的寒冰!最让李昀肝胆俱裂的是——她的呼吸!
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胸膛的起伏微弱到近乎停止!只有凑近了,将耳朵几乎贴在她的口鼻处,才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时断时续、冰冷如游丝的气息!
她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玉雕,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死寂中,顽强地、却又无比绝望地摇曳着,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不……不……”李昀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和绝望,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探她的脉搏,却又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散那缕游丝般的气息。
“烙印……”一直沉默的赵铁柱,突然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林青竹那被衣袖遮盖的手腕,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种深沉的恐惧,“……反噬……她……强行动用……那力量……魂魄……快被烧干了……”
反噬!魂魄快被烧干了!
赵铁柱的话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李昀最后的侥幸!他猛地想起昨夜林青竹驱熊时手腕烙印爆发的妖异红光,想起她按向烙印时那声皮肉灼烧的“嗤”响和痛苦闷哼!想起方才她在濒死昏迷中,依然凭借烙印的力量“指引”他西面断崖火攻!
每一次动用那诡异的力量,都是在燃烧她的生命!这一次为了制造足以迷惑骑兵的“火攻”幻象(那断崖顶端的火焰和浓烟规模,远超刘二王三携带的木炭所能产生的效果,必然有林青竹烙印之力的暗中加持),她彻底透支了自己!
李昀看着林青竹那灰败死寂的脸庞,感受着她那随时会断绝的冰冷气息,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愤怒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伏牛山的第一场血战,他们赢了。逼退了强敌,保住了暂时的栖身之所,猎获了救命的肉食。但这胜利的代价,却是怀中这个身负惊天秘密、一次次拯救他们的女子,即将燃尽的生命之火!
他紧紧握住林青竹冰冷僵硬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刺骨的冰凉,去挽留那缕即将消散的生机。然而,入手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苍梧……”李昀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咀嚼着这个如同诅咒般的名字。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布满血污、焦虑和深重痛苦的脸庞,也映照着林青竹手腕上那枚在衣袖下若隐若现、仿佛吸饱了鲜血的、冰冷死寂的暗红烙印。
山洞外,风雪似乎又大了起来,呜咽声如同亡魂的恸哭。伏牛山的第一个夜晚,在鲜血、胜利与最深沉的失去中,缓缓降临。而那枚烙印,如同一个冰冷的句点,悬在林青竹微弱的呼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