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雪后的冷冽,如同粘稠的冰水,死死糊在伏牛山这片新辟的“家园”上空。洼地里,野猪垂死的哀鸣终于彻底沉寂下去,只余下几具庞大冰冷的尸体,在渐渐暗淡的天光下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山洞内,篝火的光芒跳跃得有些无力,映照着每一张惊魂未定、疲惫欲死的脸。刘二和王三瘫坐在洞口附近,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洞外那片血腥的屠宰场,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张王氏抱着刚刚退烧、陷入沉睡的狗娃,蜷缩在火堆最里面,脸上没有一丝猎获食物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后怕。
李昀靠坐在冰冷的岩壁旁,右腿的剧痛在麻木之后如同苏醒的毒蛇,更加疯狂地啃噬着神经,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腿骨深处的裂痕,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破袄。但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那具冰冷得几乎没有生气的躯体上。
林青竹依旧昏迷着,苍白如纸的脸庞在跳跃的火光下近乎透明,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得如同这洞外的冻土。唯有鼻翼间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时断时续的气息,证明着这缕生机尚未彻底断绝。李昀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用自己还算完好的左臂支撑着她的头,另一只手笨拙地用一块干净的湿布,蘸着温热的雪水,一遍遍擦拭她嘴角不断渗出的、新鲜而刺目的殷红血迹。
那血迹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绝望之花,每一次擦拭,都让李昀的心沉下去一分。他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她脆弱的生命之火。张王氏递过来的、用最后一点“续断祛寒汤”药渣熬煮的苦水,他只能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浸润进她干裂的唇缝,祈祷着能有微乎其微的药力渗入她衰竭的躯体。
“林姑娘……撑住……”李昀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伏牛山……我们的家……刚有起色……你不能丢下……”他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呐喊。
然而,怀中的身体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呼吸,在寂静的山洞里艰难地维持着。
山洞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猎获野猪带来的短暂生机感,被林青竹濒死的状态彻底冲散,只留下冰冷的现实和巨大的阴影——她若死了,赵铁柱的伤怎么办?狗娃的病怎么办?他自己的腿怎么办?这支队伍,瞬间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撑!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带着血沫的咳嗽声从枯草铺上传来。
是赵铁柱。
老兵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转动,最终定格在李昀怀中昏迷不醒的林青竹身上。当他看到林青竹嘴角那抹刺目的鲜红和她苍白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脸时,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深处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林青竹那截被衣袖遮盖、却仿佛能透出邪异气息的手腕。
“她……怎么样?”赵铁柱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李昀抬起头,迎上赵铁柱的目光,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深沉的疲惫:“很不好。为了射那一箭……彻底耗干了。”他没有隐瞒,声音沉重得如同压着巨石。
赵铁柱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死死盯着林青竹昏迷的脸,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巨大的情绪波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却再次扫过林青竹的手腕,最终,所有的话语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如同巨石滚落深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灰败。
这无声的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李昀心头沉重。老兵显然知道些什么!关于那烙印!关于“苍梧”!关于林青竹力量的代价!但他选择了沉默。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警告!
山洞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呼啸的寒风,如同为这濒死的女子奏响的哀乐。
李昀抱着林青竹冰冷的身躯,感受着她生命力的微弱流逝,心中如同压着万钧寒冰。伏牛山的第一份“家业”,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而怀中这个身负惊天秘密的女子,她的生死,已然成为这脆弱根基能否存续的第一道、也是最大的裂痕。
苍梧……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那烙印又是什么?李昀的目光落在林青竹紧闭的眼睑上,仿佛想穿透那层薄薄的眼皮,看到她灵魂深处被烈焰灼烧的过往。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猛地从洞外传来!由远及近,速度极快!
“李头儿!李头儿!不好了!!”刘二惊恐到变调的嘶吼声,如同被踩了脖子的鸡,瞬间撕裂了洞内的死寂!
李昀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揪紧!只见刘二连滚爬带冲进山洞,脸上毫无血色,沾满污泥和雪沫,眼神里充满了比看到野猪群时更甚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几乎是扑倒在火堆旁,指着洞外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嘶喊:
“兵!好多兵!穿……穿甲的!有马!往……往咱这边来了!就……就在谷口!俺……俺躲在树后……亲眼看见的!他们……他们在看……看俺们杀猪的……地方!”
嗡!
李昀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
溃兵!左良玉的溃兵!而且是大股!有马!装备精良!他们发现了洼地的血腥战场!循着踪迹找过来了!
比饥饿的熊瞎子更凶残!比发狂的野猪群更致命的威胁!如同跗骨之蛆,终于追到了这最后的庇护所!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李昀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冰冷的林青竹,仿佛想从她那里汲取一丝对抗绝境的力量,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那微弱得近乎消失的呼吸。
“看……看清旗号了吗?多少人?”李昀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嘶哑得厉害。
“旗……旗号没看清……太远……雪……雪大……”刘二吓得语无伦次,“人……人好多!马……马也好多!黑压压一片……起码……起码好几十!都……都带着刀枪!杀气腾腾的!”
好几十!全副武装!还有马匹!这绝不是王麻子那伙散兵游勇能比的!很可能是左良玉麾下被打散的正规营兵!他们这支老弱病残,拿什么抵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刘二王三吓得瘫软在地。张王氏抱着狗娃,发出绝望的呜咽。连刚刚闭目的赵铁柱,也猛地再次睁开眼,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凝重!
山洞内,刚刚因猎获食物而燃起的微弱希望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死亡阴影瞬间扑灭!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无边的黑暗!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中——
“咳……咳咳……”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节奏的咳嗽声,突然从李昀怀中响起。
是林青竹!
她依旧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但眉头却痛苦地紧蹙着,似乎在昏迷中也被这巨大的危机所刺激。她的身体在李昀怀中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如同梦呓般、破碎到几乎无法分辨的气音:
“…………苍……梧……火……陷阱……西……西面……断……崖……”
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冰冷决绝!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最后的警示!
苍梧……火……陷阱……西面断崖?!
李昀的心脏如同被电流击中!他猛地低头,死死盯着林青竹那痛苦蹙起的眉头!在生死一线的巨大压力下,在昏迷的深渊边缘,她竟然再次凭借那烙印带来的、非人的意志和本能,发出了指引!
火?陷阱?西面断崖?她在说什么?难道……是在告诉他如何利用地形,对付这些即将到来的溃兵?!
“林姑娘!你说什么?西面断崖怎么了?”李昀的声音带着破音的急切,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然而,林青竹在挤出那几个破碎的音节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她的呼吸变得更加微弱,身体彻底软了下去,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再无任何声息。只有嘴角那抹刺目的鲜红,在火光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但就是这短短的几个词,如同黑暗深渊中划过的微弱火星,瞬间点燃了李昀脑海中那近乎熄灭的求生之火!
陷阱!火!西面断崖!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雏形,在绝境的重压和林青竹破碎指引的刺激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他脑海中疯狂成型!利用地形!制造混乱!以火为障!以断崖为冢!
“刘二!王三!”李昀猛地抬头,眼中所有的疲惫、绝望和伤痛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名为“搏命”的疯狂光芒所取代!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山洞中炸响!
“带上所有木炭!所有湿柴灰烬!还有剩下的藤索!立刻去西面!去那道最高的断崖顶上!等我命令!”
命令如同鞭子抽下!刘二王三被李昀眼中那股近乎实质的疯狂杀意震慑,连滚爬带地站了起来,抓起东西就往外冲!
“张婶!”李昀的目光转向惊恐的张王氏,“把狗娃和赵老哥挪到山洞最里面!用石头堵死洞口缝隙!只留一个小口!火堆弄旺!洞里要亮!要暖!还有……”他的目光扫过林青竹苍白的脸,“照顾好她!”
张王氏用力点头,眼中也燃起了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劲。
李昀最后看向枯草铺上的赵铁柱。老兵浑浊的目光与他对视,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灰败,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凝重和决绝。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还能动的右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握住了身边那根染血的尖头木棍!
无声的默契!
李昀不再犹豫。他将昏迷的林青竹轻轻放回干燥的枯草上,深深看了一眼她毫无生气的脸庞和那被衣袖遮盖的手腕。
“撑住……等我回来!”他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誓言的沉重。
随即,他猛地抓起那把沾满野猪和溃兵血迹的柴刀,用尽全身力气,拄着它,拖着那条剧痛钻心、几乎无法支撑的右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异常坚定地,朝着洞外那片风雪弥漫、杀机四伏的谷地挪去!
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艰涩剧痛,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但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却比洞内的篝火更加炽烈!
洞外,风雪似乎又大了起来。铅灰色的天幕下,伏牛山如同蛰伏的巨兽。西面那道高耸的断崖,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指向地狱的利剑。
而在谷地的入口方向,沉重的马蹄声和甲叶碰撞的铿锵声,如同催命的丧钟,已隐隐穿透了风雪的呜咽,越来越清晰!
狼烟将起!最后的搏杀,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