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仵作 第12章 暗渡

作者:赛博空想家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06 23: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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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过了三天,还是五天。

牢里闷得厉害,墙根渗水,地上湿滑,鞋底一踩就粘脚。

角落里有老鼠拖着骨头跑,墙缝里长着青苔,几处黑霉像墨汁一样爬满砖缝。

一股子味儿,血腥、尿臊、霉腐,全混在一起,黏在鼻孔里,吐不出去也咽不下去。

天光照不进来,只有头顶油灯晃着,火苗一跳一跳,像是也要熄了。

虎三靠着墙坐着,一连抽了三口纸裹的烟筒,是番地传来的“淡巴菰”,呛得眼角泛红。

这玩意儿是西洋传来的瘾头,抽着呛人,不抽又瘾得慌。

“……你说他还能挺过来吗?”有人压低声音问。

“谁知道,”另一名囚犯搓着手,皱眉道,“那杀威棒不是闹着玩的,五十杖下去,就算不死基本上也得费了。”

“昏了好几天了,也没动静。”有个瘦猴子模样的家伙在角落咕哝了一句,“怕是……熬不过来了。”

“放你娘的屁。”虎三霍地扭头,眼神阴沉,“人还没断气,你在这嘴碎什么?”

牢中一时静了,没人再出声。

可即便如此,谁都瞧得出来。

陈青那模样,跟具尸首也差不了多少。

脸色白得泛青,唇角血丝干涸,一动不动躺在草堆上,像被打得连魂也散了。

胸口起伏得极轻,偶尔一喘气,都像灯苗里那点残油,摇一摇就灭。

众人屏了声息,只能守着。

等着他那一口气,是还在,还是已经走远了。

就在这时,众人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咳……”

那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又哑又虚,却在这死水一般的牢里,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他?他醒了!”有人低呼。

“陈青?”虎三第一个扑了过去,俯身探看,“你……你听得见不?”

陈青眼皮微颤,像陷在浓雾里挣扎。一息、两息,才缓缓睁开一线。

入目的,是牢顶斑驳发黑的石板,缝隙间吊着蛛网和霉斑,角落还往下滴着水。

他望了片刻,眼里没什么焦点,仿佛还未从梦魇中脱身,不知身在何处。

喉咙干得像被火烤,浑身上下像被马车碾过、再用铁锤砸过一遍,哪哪都疼。每动一下,骨头里就像有铁钉在拧。

“醒了……醒了!”又有人惊呼。

虎三脸上那层死灰终于卸下,眼睛一亮,蹲着看了半晌,嘴角一抽,终于咧出一丝笑。

“啧,你这家伙命够硬的,硬是从鬼门关拽回来了。”他低骂一句,又像是咕哝着安慰自己。

陈青没立刻说话,只是慢慢将气吐了出来,像是从水下憋了一夜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喉咙干得冒烟,嘴唇皲裂,一动便牵着伤口,后背火辣辣地疼得像烧着。

他试着动了动指头,又动了动脚,身体虽然像散了架,但还在。

虎三俯身凑过来,小声道:“你要是再晚醒一个时辰,我们几个就打算……”

他顿了顿,似是不愿说出“收尸”二字,换了句带笑的:“……幸好你命硬。”

陈青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掠过几张围在不远处的面孔。

他们神情关切,蹲着看他,有人还拿着染血的布条,像是刚包完伤口。

他忽然意识到,是这群原本素不相识、甚至各怀心思的囚犯,替他包扎、止血、擦拭身体。

这让他微微怔了一下。

片刻后,他喉头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一句:“……水。”

声音像砂纸刮过,又轻又虚,却把众人吓了一跳。

虎三立马回头吆喝:“水!快,把那盆净水端来——就那个,干净点的!”

有人赶忙起身,从墙角搬来一只黑陶盆,小心翼翼递过来。

虎三接过,蹲下身,一手托着陈青的头,一手将水盆慢慢倾过来。

陈青咕咚咽下一口,凉意直透胸膛,仿佛那一刻,破了的身子里,又续上半口命。

虎三扶着他不敢松手,目光一直盯着他脸,生怕这口水没咽完,人又晕过去。

牢里一时静极,几人屏着呼吸,像都在等他下一句。

陈青歇了口气,唇角扯动,吐出两个字:

“……谢了。”

声音不高,却像是死寂里落下一颗小石子,溅出一圈圈波纹,叫人心头一动。

虎三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说你图个啥?”

他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什么似的:“花几两银子就能避过去的事儿,你偏要死扛。咱们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人低头,银子顺手,事也就过去了。”

“你倒好,硬顶五十杖,命悬一线,吓得得我们几个连夜给你守灵。”

陈青倚着墙,半垂着眼,像听没听进似的。

过了片刻,他吐出一口气,语声干哑,却带着一点吊诡的笑意:

“这不是……还没死嘛。”

“钱……也剩下来了,不挺好?”

此言一出,牢里先是一静,紧跟着哄然一笑。

有人扭头骂了句“疯子”,有人哈哈一乐,还有人摇头叹气,却忍不住眼角挑了几分佩服的意思。

“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往后可别再犯傻。”

陈青靠回墙上,轻轻闭上眼,声音低低的:

“嗯……我再歇一歇。”

虎三点点头,也不多说,招呼几人让出些地儿。

屋中又归于沉寂,只余几道幽长喘息,仿佛整间牢房,也跟着缓过了一口气。

到了深夜,外头下起了雨。

雨不大,细如牛毛,却下得久。

雨水顺着屋檐漏进来,墙根洇了一片,湿痕一路爬到囚床下。

狭小的囚室里,有人打起了呼噜,有人翻身咳嗽几声,又沉进梦里。

粗布衣下隐约传来伤口渗出的湿黏声,也不知是谁梦中低声咕哝了句,旋即归于沉默。

陈青靠着墙,闭目歇息。

伤口火烧火燎,像针尖挑火星子在背上跳。

但人却是清醒的,五脏六腑虽疼,神志却比前几日明白了许多。

有人给他垫了块破布,有人塞了两口馍渣。

他虽没开口道谢,眼神却不再灰沉。

望着屋里这些囚徒,不咸不淡,各有性子,心头竟泛出一丝暖意。

他原本,是死心了的。

那日县堂之上,缸中尸毒、满口冤屈,棒子一记一记砸下时,他心里只剩一句话:“横竖是个死字,不如一口气咽了罢。”

可人终究没死。

几日昏沉醒来,不是仇人,不是亲友,却是这牢里几个犯人,给他擦血、垫布、掖被角,夜里替他挡风、留口水。

陈青眼皮动了动,低声叹了句:“世道虽乱,人心未尽全凉。”

他原先眼神里只有死气,如今望着四下熟睡的身影,眼中却透出一点亮光,像是夜火未熄,微弱,却烫得骨头发热。

就连背上那条血沟,似也不那般疼了。

他咬了咬牙,慢慢动了动指头,心里暗想:

“既然这条命还在,就不能轻易交代了。”

“只是……要如何破这局?”

他闭上眼,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人堆里忽地动了动。

麻杆翻了个身,似乎是被尿憋醒,哆嗦一阵,悄声摸到水沟边,抖着身子哼哼唧唧放了一泡尿。

夜凉如水,他搓了搓手臂,正要钻回那块破毡里接着蒙头大睡,背后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唤:

“……麻杆。”

那声音不高,却像是从石缝里挤出来的,透着股从骨缝钻进来的沉意。

麻杆一愣,回头望去,只见那角落里,陈青倚墙坐着,半睁着眼。光影从牢门缝隙漏进来,斜斜照着他眼角,瞳仁里泛着一丝亮光,却不像活人,更像一口死水里浮起的月影。

“过来。”陈青低声道。

麻杆踟蹰了片刻,终是蹭了过去,蹲下身,压低声音:“咋着?”

陈青看着麻杆,眼神慢慢收敛。

“你们几个……看着都不像头一回坐牢。”

麻杆愣了愣,挠挠头:“哪有头一回就这么熟门熟路的?这屋里头,除了你,哪个不是老油子。”

陈青嗯了一声,似乎只是随口闲谈,目光却不经意地朝角落瞥了一眼。

“虎三也是?”

“当然。”麻杆咧嘴笑了笑,“他可是这屋的半个主儿。”

陈青轻轻“哦”了一声,垂眼沉默了一会儿。

片刻后,才慢吞吞地开口:“……他是因什么事,被关进来的?”

麻杆皱了皱眉,挠了挠脖子,像在权衡要不要开口。

隔了片刻,他才低声道:“这事儿,说起来也没啥体面。”

“早几年,虎三跟他兄弟在家乡跑漕运,替官里押粮。他兄弟是管船的,他是领队的。那年水大,淮南那头出了事,有人偷偷放了闸,结果河水灌了进来,把粮仓都翻了。几百石官粮泡了塘,虎三兄弟当场就被压死在仓门外。”

“虎三是跑回来报信的,结果官兵一到,先抓的就是他。说他通水匪、卖官粮,还说那闸口是他带人放的。”

“你说冤不冤?可证人死了,粮没了,家里赔光了银子,也翻不出这口气。打了几轮,认了罪,就送进来了。”

他说到这儿,咂咂嘴,瞟了眼四下,压了声线:“你看他平时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烂透了。烂透了也不吭声,一句都不说。”

陈青听着,眉心轻轻一蹙,没接话,只抬头望了望牢顶——砖缝里阴沉沉的,一道光也没有。

麻杆唉地一声叹了口气,抻了个懒腰,自顾自地咕哝:“说句掏心窝子的吧——外头啊,早不是个过日子的地儿了。”

“你看这年头,天也乱,地也乱。改了朝换了代,街上新军换了旗,衙门口贴的还没干,兵丁先来敲门了。说是大顺当家,老百姓连粮都还得按明制交,谁认得谁?”

“贼头匪首翻身做了官,原先当官的一个个头也没了。规矩是改了,可刀子还是那口刀子,落下去一样见血。朝廷管不着地方,地方也懒得认朝廷的印。城门口挂的照旧是龙旗,可城里人,谁心里不打鼓?”

他说着撇了撇嘴,语气带了点干笑:“咱们这些人,虽说窝在这牢里,一日两餐糠咽菜,好歹四壁有墙,刀口不朝上。命是贱,可贱得稳当些。”

陈青有些诧异:“清河县一直这样乱?”

麻杆咧嘴一笑,像听到了个好笑的问题,轻哼一声:“大哥,你才来,怕是还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儿。”

他凑近了些,压着嗓子说道:

“清河县啊,原先是通南北两河的码头重镇。你别看如今风平浪静,前几年盐帮、水客、两道运货的打起来,死过百八十号人。后来朝廷改了‘均运法’,想把官布强塞进我们这买卖,才是真的乱。”

“城外码头被封了半年,你知道码头一封是啥意思?人吃马嚼,一天三十两银子都没个着落。”

“你以为只有百姓穷?错了。连那些当差的都饿红了眼,白天当公差,晚上变贼寇。”

他说到这儿,咳了两声,声音低了些:“我兄弟,就栽在那年,一碗热汤都喝不起,被逼着跟人去截了趟车——结果栽了,连尸首都没找回来。”

陈青听得神色不动,目光却一点点沉下去。

麻杆靠回墙上,叹了口气:“你说牢里差,可也不是人人都觉得。起码在这儿,能活得明白。外头天一亮,谁知道你是不是明儿的死人。”

说完这句,他瞥了陈青一眼,忽又笑道:“不过你不一样。”

“你不是我们这路人。你进来的时候,眼神还带着股劲儿——不是那种杀人越货的横,也不是饿狗护食的狠,像是……像是你还想挣一口气出来。”

他顿了顿,撇嘴道:“你若真想出去,趁这口气还在,就别让它断了。”

说完,麻杆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腿,那一身懒骨头往破毡里一缩,背一弓,呼吸便沉了。

陈青心头翻涌,脑海不断回想着麻杆那几句话。

河闸失守,匪徒作乱,官不管,兵抢人;清河之地,朝廷之下,却无一处清净。

陈青顿时觉这天下虽大,却无一地容身。

牢中尚有饭吃,墙外却尽是刀风剑雨。

活着容易,走路难。

他心里早有执念,此刻却起了犹疑:这命救回来,是为了什么?

若只在这乱世苟且偷生,岂非也枉费这副皮囊?

夜风贴墙而过,湿气上头,石缝渗水如泪。

远处沟渠滴水,滴滴答答,似有人在暗处轻声叹息,又似那天道不语,冷眼看人。

陈青仰头望了一眼,不语,只那眼神一瞬未移,黑沉沉里,藏着一口火。

他靠着墙,未言、未动。

夜渐深。

不知何时,他竟倚墙睡了过去。

这一觉,先是沉沉如渊,继而忽觉鼻梁一凉,似有冰水滴落。

陈青眉头微蹙,只觉呼吸间尽是一股清寒之意。

忽然,一声低呼在牢中响起:

“下雪了!”

声未落,便有人起身,蹬地奔至铁窗前,扒着铁条往外望。

“当真是雪!”

“六月了啊……怎会下雪?”

惊呼此起彼伏,渐渐把牢中人唤醒,许多还未清醒的囚徒,纷纷蹒跚起身,望向门缝窗角的光影。

陈青这才睁开眼来。

牢里渐渐亮起一点光,那是晨曦前的灰白天色。

只见那天光里,果真纷纷扬扬,飘下一层碎雪,落在窗棂之上,融得极慢。

六月飞雪,实属异兆。

“是不是出了命案?”有人低声道。

“说不定……是老天爷替谁喊冤。”又一声低叹,声音里竟带了点惧意。

忽听走廊上“吱呀”一声铁门响,紧接着几声皮靴踏地,“咚咚”逼近。

牢中众人一惊,连忙起身,望向门口。

门开了。

两名狱卒一前一后走进来,为首那人甩了甩手中短棒,冷声吆喝:“

“都听着,赶紧穿整齐了,一会儿到西厢去,有活干。”

“干什么活?”有人小声问。

为首狱卒斜眼看他一眼,冷哼一声,道:

“西郊那座老库房,头儿吩咐复点清查。一堆破铜烂铁,抬的抬、扫的扫。说是老早前封过的,眼下又要用。”

“复点?”有个年长囚徒皱眉,“那地儿不是荒了好些年么,怎突然——”

“不该问的少打听。”狱卒甩了甩短棒,声音更冷,“谁要弄丢了库里东西,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狱卒冷笑接话:“今儿雪大,正好替你们泼泼火气。棺材板子都抬不动的,回头一个个吊起来打。”

虎三皱了皱眉,忍不住起身道:“陈青这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活他怕是干不了。”

“干不了?”狱卒冷哼一声,“都得给我去,谁也不能少。死也得给我死在路上。”

虎三还想说话,忽觉袖角一紧,陈青已缓缓起身,低声道:“别说了。”

“可你……”

“我会见机行事。”

陈青说罢,朝他点了点头。

虎三咬了咬牙,终究没再劝,只是侧头骂了一句:“狗日的,真不是东西。”

他心知肚明,这活怕不是巧合,而是邴半命故意指名点将,要趁陈青伤未痊愈,再借一手阴的。

众人披衣穿鞋,各自整束。

陈青坐在墙根,低头系衣襟,忽觉脊背一紧。

他身子一晃,左膝微屈,却强自止住,抬眼间,见虎三回望过来。

“怎么了?”

“没事。”

他咬紧牙关,手扶墙壁,缓缓撑身而起,动作一如常人。

窗外雪还在下。

灰天,碎雪,无声。

仿佛天地之间,也要压下些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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