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粥未发,牢里却悄悄动了一阵。
虎三蹲在角落,嘴里叼着草根,手肘撑膝,低声唤了几个人过来。
几个平日里跟他熟的囚犯聚在一起,围着他蹲成半圈。
“一会儿邴半命要下来了。”虎三压低嗓音。
众人一愣,有人皱眉:“怎么?又要收‘新丁钱’?”
虎三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靠墙而坐的陈青身上。
“你想给他垫了?”黄毛囚徒瞪眼,“咱自个的命都半吊着,哪还轮得上帮旁人出头?”
麻杆冷笑一声:“昨儿被他一脚踹我肋下的事你忘啦?你倒还替他张罗?”
虎三没理他们,只从怀里摸出几枚碎银,叮当响。
他用指甲抠着银角,低声道:“我没说让你们都出。谁心里敞亮,掏得出就掏;掏不出……我不勉强。”
一时间几人你望我我望你,没人吭声。
“昨儿那一架,他下手重。”有人低声道,“可也不是没理由。是咱们先动的。”
黄毛哼了一声:“规矩就是规矩。他连规矩都不认,凭什么我得出钱替他扛?”
虎三眼角一沉,“咱都落在这一口锅里熬着的,谁不是个苦命种?这时候若连碗水都不肯递,往后还能指望谁肯搭把手?”
一语既出,四下静默。
最终,只有两人从破鞋底抠出一枚铜钱,丢进虎三手里:“我就这多了。”
虎三收起钱,没多说什么,只闷头把那几枚碎银碎铜收进破袄里,手指在褴褛的棉絮中摸了摸,像是在权量着能不能凑够。
一旁人等散了,有人哼歌,有人盘腿抠脚,还有人在墙角抽起纸烟,谁也没再问一句。
虎三站了片刻,忽地转身朝角落走去。
那角落里,陈青仍靠着墙坐着,像根钉子一样没挪窝。
头埋在膝间,一言不发,听见脚步,也只是抬了抬眼。
虎三走近,咧嘴笑了一声,嗓子里带着点嘶哑:“喂。”
他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小包皱巴巴的纸团,递了过去。
“拿着。”他说得轻,“一共也没多少,几个兄弟拼拼凑凑出来的,也就凑这么点了。”
陈青没伸手,只皱眉看了他一眼:“这干什么?”
虎三没答,只转头瞥了眼牢门的方向,低声道:“再过一会儿,那邴半命就该到了。”
说到这,他的脸色沉了一瞬,像是记起什么旧账,随即压低声音:
“进这门的,哪个不是低头认栽的?可那位爷儿最不讲理……新人不孝敬,轻则棒子,重则扔去黑牢里吊半月。”
陈青却不动,只低头看着那团皱巴巴的纸包,像是在看一坨泥。
良久,他开口,声音低得像从胸腔里刮出来的风:“你留着吧。”
虎三一愣:“什么?”
“我用不着。”陈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不重,却冷得像掏空的井。
“你知不知你在说什么?”虎三压着嗓子问,“这个时候逞强,无疑是送死。”
陈青不说话,只用指尖轻轻将那纸包往旁边推了寸许,像是嫌它碍眼。
虎三脸沉了下来,盯着他半晌,忽然道:“你不想活了?”
陈青唇角牵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苦,半晌才道一句:“不知道。”
这话一出口,四下一阵冷风像是顺着砖缝钻了进来。
虎三神色一变,盯着他看了又看。
他看过多少号子里的“硬茬”“横人”“疯子”,可眼前这人,不像疯,也不像狠,偏偏那股死气,像钉子钉进骨头缝里,拔也拔不出来。
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低骂了一句:“他娘的……”
牢门外风声再起,铁链“哗啦”一响。
紧接着,廊道尽头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隔着铁门,众人都听得真切。
虎三屏着气,耳朵死死盯着那节奏。
他知道这声响。
比什么喊打喊杀都吓人。
他连忙低声提醒道:“来了。”
陈青仍坐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早死了的泥佛。
众人俱是一震,纷纷抬头,目光齐齐落在那扇牢门上。
屋中静得只剩呼吸声,却无人真敢喘气。
像是有一口沉钟悬在头顶,只等那扇门一响,便砸将下来。
牢门“哐啷”一声炸响。
廊道灯影晃了一晃,一股裹着霉湿与铁锈味的寒风扑面而入。
两名狱卒当先跨入牢房内。
紧跟着一个瘦高之人,步步踱入。
此人身量不高,肩却挺得笔直,外袄缝金线,里衫裹貂皮,脚下踏的是鹿皮靴。
他眼光锐利如钩,走起路来轻得无声,却令心头一紧。
这便是邴牢头。
清河县大牢里,最不讲理、最不好惹的“邴半命”。
他一进来,满屋囚徒仿佛嗅到了血腥,呼啦一声全都起身。
最靠门的一个,连看都不敢看他,竟“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像条老狗,自觉地低头伏身,一动不动。
邴半命瞥都未瞥他一眼,径直跨步坐了上去。
就像落座在一张用了十年的藤椅。
“这间牢里,听说昨儿个,来了新人?”
邴半命偏头问身边一名狱卒。声音不高,慢悠悠地扫过众人耳边,偏又透着一股凉意。
那狱卒应声答道:“回头儿,是个叫陈青的,昨天刚转进的‘铁索涧’。”
邴半命眯起眼,“犯的什么事?”
另一名狱卒在旁补了一句:“扰乱公堂,妄图混淆证据,抗查拒供,罪责未决,打入死牢候审。”
邴半命闻言“哦”了一声,语气却无半分情绪,仿佛这名字和别人家死狗一样无足轻重。
他缓缓转身,眼睛开始在人群中游走,眼神像一条蛇,从人头顶上慢慢游过去。
“陈青。”他忽然一抬下巴,视线盯向众人,“谁是?”
话音一落,囚室里像忽然掉下一块石头,水面虽未炸开,却一圈一圈荡着回音。
没人答。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垂下眼帘,有人慢慢缩回身体,仿佛只要不动,就能避开这一道钉子般的目光。
虎三的喉头动了动,正要出声,却听一旁陈青已动了。
他没有起身,也没避让,只将原本垂着的头微微抬起,一双眼,静静看向邴半命。
“我。”他说。
邴半命愣了一瞬,随即“呵”的一声笑,嘴角慢慢翘起,露出一抹又冷又滑的诡意。
“倒是个爽快人。”
他身上貂裘微动,金线翻光,语气却陡然冷了几分:
“不过。进了我邴半命的门,就得守我邴半命的规矩。”
他抬起右手,五指一张,朝空中虚虚一握。
“规矩是啥?‘认路钱’。”
众囚闻言,神色不约而同地一紧,原本还敢东张的,此刻俱都低下头,谁也不敢吭声。
邴半命看在眼里,笑意更深了,嘴角却泛起一股阴凉:“进门要银子,出门要命。这话不是我编的,是咱们这县牢自古传下来的。”
他往陈青脚下一指,缓缓道:“三两,不多。”
这话一落,空气像是顿时滞住了。
一屋子人,眼神悄悄齐刷刷地落向陈青。
有人偷偷皱眉,有人暗暗屏息,唯独没有一个出声。
仿佛那三两银子,不光是规矩,更像是刀尖上的命数,认不认,就看这新来的,是不是活腻了。
陈青站在原地,脸上不见怒,也无惧。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我没有。”
邴半命眯了眯眼,脸上笑意不改,语气却淡了几分:“嗯?”
陈青又说了一遍:“我说,我没有。”
这数字落地,清晰如钟。
牢房里,一瞬间静得滴水可闻。
空气仿佛被什么罩住了,热气散去,只余一股看不见的冷锋,从脚底悄悄往上窜。
众人屏住呼吸,下意识偏开头,不敢看场中那双眼。
邴牢头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收敛下去,眼神也阴沉下来。
“我最烦的,就是有人进了这牢门,还不识时务。你个无籍无名的流民,进了县牢,还想拿清高当饭吃?”
他语尾未落,虎三已咬牙跨出一步,低声试探:“牢头……我可以帮他给。”
“闭嘴!”邴牢头猛地一拍膝盖,身下那名跪作板凳的囚犯身子一颤,猛地抽搐一下,面色煞白,连哼都不敢哼。
邴牢头眼角一挑,寒声道:“我说话的时候,也轮得到你插嘴?”
虎三脸色发青,咬了咬后槽牙,讪讪退了一步,低下头,像只被打了的狼狗,不再言声。
邴牢头嗤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好,我这酒向来烈,喝过的都记得牢。”
他语声一落,目光一转,落在狱卒身上,语气如冰凿石:
“操家伙。”
两名狱卒得令,立刻从门边抬出一条黑漆长凳,沉沉地“砰”一声掼在地上,尘灰四起。紧跟着,他们又拽出两根厚如儿臂的刑杖,
“拉上来。”
“是。”
一个狱卒扑上来,一把按住陈青肩膀,将他压得跪伏在凳上,双手后缚,脚腕死死钳住。
另一人卷起袖子,双掌倒握板子,臂膀青筋绷起。
虎三咬牙,终是忍不住开口:
“牢头,这一顿板子下去,要是打出个岔子,也闹心哪。再说了,咱牢里向来是讲个章程的,不是头回见面就卸人骨头的规矩吧?”
“你说什么?”
邴半命眼皮微一抬,脸上的笑意已褪个干净,整张面孔像是被寒风剜过,骨硬肉冷。
“……我邴某人打个犯人,还轮得到你来教规矩?”
他话音未落,四下气息顿紧,噤若寒蝉,墙上灯影随风摇晃,映得他半边脸宛如铁铸,半边埋在影子里,仿佛阎王案前敲判的判官笔。
虎三脸色顿变,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多言,低头退了一步,肩膀都压了下去。
邴半命冷哼一声,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吐出两个字:
“动手。”
第一记板子落下,像铁片砸进血肉,陈青脊背一震,冷汗涌出。
可他没叫,只是咬紧牙关,眼前却倏然一暗——
那日灶房,帘影未动,火光明灭。
沈砚立于缸前,青衣紧束,指尖执着铜簪,一寸寸探入腔口,如入险地。
毒气尚未逸出,她却半步不退。
水盏黑如墨,腥雾扑面,灼得人眼刺痛。
“盏中反应,非毒异,乃溶气扰色。”
“此毒所源,非草乌属药。”
第二记。
陈青胸腔剧震,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掀开。
但那盏水仍悬在脑海,黑得如一纸葬命的判书,将他最后一线辩驳也碾得粉碎。
“啪——”
第三下重击落下。
痛感如潮,他却仿佛已失去身躯,只有一双眼,盯着记忆中那道青衫背影不放。
血从他背脊慢慢渗出,染红囚衣。
他仍一声不吭,眼神一寸寸冻结,只在心底问了一句:
“真的是我错了吗?”
可念头才浮起,背脊猛地一震。
“啪!”
那一杖,像是将他从深渊拽回了肉身。
疼未至声,血先自脊骨炸开。
刑杖又宽又厚,粗如儿臂,钝头砸肉,闷声沉沉,一棍一棍,似闷雷砸进血肉里。
打到第五下,皮已裂,血已涌,牢中却静得只余喘息声。
“数着。”邴半命冷笑,语气像钉子,“一百下。打不死,便是他命硬。”
“啪!”
“啪——!”
狱卒臂膀渐酸,手上起泡,板子却不敢停;那人身下已渍出一滩血水,却始终没吭一声。
众人越看越心惊,脸色发白,手指发颤,有人甚至转过了脸。
三十下时,还有人咬牙忍看;四十下后,已无人出声,只有木杖落肉的钝响,像在每人心头敲鼓。
至五十下,邴半命收了笑。
他眯着眼盯着陈青,手指在膝上一下一下地敲,像在掂量什么。
这人不是撑,而是真硬。
皮开血流,也没个哀叫。
再狠打下去是能打死,可这小子案子未定,牵着的是缉务那边的麻烦事,真要在牢里打出人命来,后头怎么交代?
规矩是得立的,威风也得杀,可这人……还不能真死在这儿。
邴半命眼神一转,淡淡吐出一句:“打住。”
狱卒一愣:“不再打了?”
他冷哼:“这小子是根硬刺,再打,也是白费我的板子。”
说着站起身,抖了抖腿上的灰,斜睨陈青一眼,眼神里没了打量,只剩一股说不清的厌意。
“记好了牢里的规矩。”
他冷哼一声,语气像踩了一脚污泥:“一文没收着,反倒折了两根好板子,晦气。”
说罢转身便走,临到门边,又回头丢下一句:“你不识抬举,可怨不得我没眼色。”
“好自为之。”
身后狱卒跟着,门“哐”的一声关上。
牢中静得落针可闻,只余陈青粗重的喘息声,一下一下,像风箱拉在喉头。
虎三第一个冲了过去,半蹲在他身边,低声吼道:“快,把他翻过来,别让血堵了胸口!”
几个熟手赶紧围上来,有人找来破布。
陈青被翻了身,脸色惨白,嘴唇发青,额上冷汗如雨。
身上的囚衣早被血水染透,像是从血汤里捞出来的。
“唉……这都扛得住……”虎三咂舌,声音低得像骂自己,“疯子。”
他抹了把陈青额头的血,又低声喝道:“还愣着干啥?拿酒来,得先给他烫一烫。”
“没酒了!”有人回头急道。
虎三一听,骂咧一声:“那就拿艾草水!白矾也成,别让伤口烂了!”
另一个人一拍脑门:“有,有,昨儿扫地时捡了些烧灰水,我去兑!”
一时间,众人忙作一团。
有人抢着去撕布,有人忙着端水,有人跪在地上替他擦血。
陈青靠在角落,像一条刚从刀架上滚下来的鱼,浑身是伤,气息微弱。
他睁着眼,眼白泛青,唇角渗血,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力气,头一歪,晕了过去。
有人顿时慌了,探了探鼻息,“还、还有气么?”
“你问我我问谁?”
众人屏着气围着那团血影,牢室中沉得像压了一块石。
陈青胸口尚有起伏,却轻得像风中残烛,仿佛哪一口气没喘上来,人便要断在这牢里。
谁也不敢说,他熬不熬得过今夜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