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停,风更紧。
十余名囚犯列成一行,俱是衣破脚裂,鬓鬟湿垂,面色灰黄。
有人蹒跚低头,有人缩颈缩肩,呼吸间尽是白雾腾腾。
陈青立在队尾,背上缠着半干的药布,伤未痊,面色如土。
才迈出牢门,寒气扑面,脚下石板都冻得发响。
铁索涧门前,立着一人。
那人獭裘披肩,寒帽遮耳,黑靴踩雪不沾一点水气,瘦长身子站得笔直,面皮白中透青,嘴角吊着冷笑。
“几位,今儿有福了。”
他嗓音不高,却带着说不清的嘲讽味,缓缓拖腔:“邴爷吩咐下话来,说这雪落得紧,库里银料怕是要潮了,要你们出趟风头,去西郊那座老旧仓里,搬一拨银子回来,也算透透风。”
众囚一听,尽皆垂首,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陈青眉头微蹙,低声问道:“这是谁?”
虎三在旁咧嘴,冷哼一声:“冯魁,人称‘冯老秤’。西厢锁仓他管钥匙,是邴半命手底下的二把手。”
冯魁站定屋中,扫视一圈,忽地笑道:“啧啧,铁索涧里出来的果然是条条好汉。连五十杀威棍都打不趴的硬骨头,还能站起身来给我干活,冯某人,佩服。”
口中说着“佩服”,目光却直钉在陈青脸上。
冯魁似笑非笑,眼角挑起一丝讥色,旋即转头吩咐:
“抬箱装车,银锭都封好了,半道若有损毁,拿你们是问。再备两罐火油,到了西库,门窗封好,柴火靠边,莫叫这帮‘金贵货’冻出病来。”
“是!”狱卒齐声应命。
冯魁缓缓转身,又一步一步走近陈青,眯着眼盯他良久,忽然一笑:
“你,就是前几日挨了五十棍的那个陈青?”
陈青躬身一礼:“见过冯头儿。”
冯魁咧开嘴角,露出一口黄牙,獭裘一摆,“还疼不疼?能不能干活?要是不能……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陈青心知他是故意试探,便压下气血,道:“没有大碍。”
冯魁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点了点头,转身大喝一声:
“抬箱,备马!出发!”
吆喝声未落,雪风已卷。
十名囚徒,被驱向那处风寒冰冷的西郊废库。
一路上。
风裹雪紧,雪下不歇。
众囚徒低头赶路,冷风吹得脖子直缩,脚下雪厚如绵,踩一脚没半小腿。
忽听一人咒道:“娘的,这天邪得很。六月里下雪,还要人命不?”
一旁尖脸汉子哆嗦着骂:“我老娘活着时说过,六月飞雪,十有八九是冤魂招事。”
“呸!”另一个中年囚徒啐了一口,“冤不冤的,咱们这些人谁没冤?哪天落雪了?”
又一人道:“可也没见哪年六月落得这么急的。你看这地上,一夜两寸,这要是老天爷闹脾气,可别连我们也一块埋了。”
虎三在旁皱眉:“你们几个有完没完?天寒地冻,说这些作甚?快走快走,莫要又挨打。”
瘦猴模样的囚徒哼哼笑了两声,低声道:“你不说,我心里也不安生。只盼这趟活儿快些完,早些回牢里去,也好歹有口热汤。”
一时之间,众人俱默,唯听风响如哨,雪落无声。
他们的囚衣本就破烂单薄,只一层粗布,早被汗湿了、雪冻了,贴在身上冰硬如铁壳。
裤脚裂开,连膝盖都露在外头,一走便磕得生疼。
而狱卒们却裹着厚氅短袍,脚蹬毡靴,腰间挂着手炉,热气直冒。
还边走边啃着油饼,嘴里嘀咕着“这天儿真邪”,却不回头瞧一眼身后的囚徒。
“走快点!都他娘的没吃饭吗?”
一名狱卒吆喝着,提棒往地上连点几下,催得更急。
这番情形,映着天光惨白、雪未下尽,连风也像是分了人等,冷得只往低处钻。
陈青只觉药布早已冻死,像硬皮贴着伤口。
他背脊发烫,四肢冰冷,脸上却是一点颜色也无了。
虎三踉跄着扶了他一把,悄声道:“兄弟,还行不?”
陈青摇摇头,表示自己还挺得住。
队伍一路风雪前行,终于在西郊仓库前停下。
仓屋紧倚河堤,年久失修,屋檐歪斜,门扉漆剥,寒风钻缝作响,像有野鬼藏在里头吹哨。
冯魁一甩手,冷冷道:“人进箱出,快些。邴爷催得紧,等不得。”
两名狱卒先去撬门,只听“哐啷”一声响,仓门大开,尘灰扑面。
里头放着两口大箱,麻布紧裹,封漆未干,显是新补。
囚徒们被驱着鱼贯而入。
灯火一照,屋中冷气扑面,墙角堆满潮盐旧包,空气中尽是霉与油的味道。
“快些!死不死的,给我动起来!”前头一名狱卒高声喝道,提着铁棍在旁边巡来巡去。
陈青走在最后,背伤未愈,脚步虚浮,银箱一滑,险些扯倒。
他膝一软,整个人扑倒在雪地里。
那狱卒眼尖,快步踏上来,抡起手中铁棒便砸,“你娘个瘪三,吃饱了牢饭,不知道出力!”
他边说边抡起铁棒,作势要砸。
虎三见势不对,脚下一抢,张手就往前一挡,嘴上却还是赔着笑:“欸欸欸,官爷!这兄弟不是偷懒,他前几天才挨了五十棍,伤还裂着哪……您打他不如打我这张老皮,我扛得住。”
“呦呵?”那狱卒瞪眼:“你当爷是挑肉的?你替他受?你是什么东西,也配?”
说着铁棒往虎三肩头横一杠,把他推得一个踉跄。
虎三咧嘴吸气,却还想再说,身后立马有人扯了扯他衣角,小声骂:“你活腻了?替人挡打?你当这牢里讲道理?”
虎三心头一咯噔,低了头,嘴里骂骂咧咧:“娘的,狗日的横。”
那狱卒却不依不饶,转头盯着地上陈青,扬手又要动棍:“不起来是吧?装死呢?我让你起来!”
忽听冷冷一声:
“住手。”
冯魁不知何出现在此,獭裘翻飞,黄纸灯笼晃得他脸青一阵白一阵。
“这点小事也处置不来,动辄喊打喊杀,成何体统。”
狱卒怔住了,低头不语。
冯魁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青身上。
他蹲下身,手中酒盅般的油灯往陈青面前一凑,“还能不能动?”
陈青咬紧牙关:“能动。”
“那就好。”冯魁转身,挥手一指前路,“拖箱上路。”
众人不敢多言,连忙扶起陈青。
唯听铁链哐当,银箱拖地,一行人缓缓向夜色中行去。
一行人穿过堤坝,过了城壕,街市的犬吠声早已听不见。
天地一色苍白,风从旷野横扫而来,只听铁链哐当作响,银箱拖地摩擦,四下竟无一丝人声鸟语。
虎三低声嘀咕:“怎么觉着越走越荒了?”
陈青摇了摇头,眯眼往远方望去。
那前头,已是西郊一带。
积雪未及落,地上已结着冰壳。
偏有一棵大树倒伏横陈,枝桠交错,拦住去路。
边上还有一截残垣断壁,露出半截“盐”字招牌,字迹剥落,满是风沙雪痕。
冯魁走到那倒树前,提灯照了两下,冷笑一声,回头道:
“唔,前头路塌了。看来是走不成了,只能改道了。”
两名负责押送的狱卒蹙眉上前:“这条是回程的主道,邴爷说了,要咱们全程押送,不能改道的。”
冯魁耸了耸肩,一摊手:“我也知道不能改道啊。可这道塌成这样,马车过不去不是?”
那狱卒迟疑片刻:“……可规矩就是规矩,不好擅改。”
冯魁点头:“规矩是死的,人可不能一根筋撞死在雪地里。咱不能硬来,总得找个法子。”
他说着朝一旁黑黢黢的旧仓一指:“清河旧盐栈,前些年盐帮撤了,地高屋厚,冬日不漏。若你们放心不下,不如你们回去问一声邴爷,再带人接应。人银我这边先看着,不出岔子。”
“这……”两名狱卒面面相觑,脸上有犹疑。
冯魁拍了拍手,露出笑容:“我只是个仓头,不敢当家作主,要不你们回去里请个示下,咱再作定夺。我这边人银一项不少,保管稳妥。”
他这番让那俩狱卒不好再坚持。
“……也罢。”其中一人点头,“冯爷既愿担着,我们这便回去通传。”
冯魁作揖送行:“你们辛苦。风大雪急,路上小心些。”
那两名狱卒拍马离去。
冯魁手提灯笼站在雪中,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笑容却渐渐冷了下来。
他这才回头看众人,语气一变,又堆起笑脸:
“走累了吧?前头便是盐栈旧库,今晚都歇那儿。冻坏了手脚,回头还得邴爷罚我疏失呢。”
他大袖一挥,獭裘翻起雪沫,转身领着众人朝那废弃盐栈而去。
陈青目送那两人踏雪而去,身影渐被夜雾吞没。
他抬眼往冯魁一瞥,獭裘翻飞,灯火照着那张面孔,一明一暗,时见笑影浮动。
两名狱卒一左一右,脚步轻捷,铁叉寒光一闪,一人袖中似藏重物,鼓鼓囊囊。
风过林梢,纸灯摇晃,地上三人身影在雪中拉得老长,扭曲如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