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襄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怎么从父亲出事的工地,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但是仔细看,又有些不一样。
墙上挂着一张二十寸的、一家三口的彩色艺术照。
周英头发还黑着。
陈襄还是个小女孩。
陈弘斌咧嘴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就像粉扑、胭脂画上去,一副死人殓妆的模样。
小屏电视机、单门冰箱、老式滚筒洗衣机还有脱皮沙发。
头上的白炽灯时而闪烁,发出滋滋电流声。
就好像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命运的轮回把所有人召唤了回来。
陈襄不由得头皮发麻。
这是她的家,但不是现在的——而是十七年前,小时候的家。
陈弘斌出事的时候,她八岁,刚读小学三年级。
她现在完全弄不明白,程晖想搞什么名堂。
如果说上次在陈清渠家,把父亲鬼魂招回来的是程晖。
那这次也是——而且眼前这些不管是幻象也好,时空轮回也好,也是程晖一手创造的。
那他为什么要帮着陈贵再害一次自己的父亲陈弘斌。
现在又为什么要带着所有人回到了十七年前的家?
他到底是想帮自己一家,还是另有所图?
陈襄觉得自己完全看不明白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纸扎店老板。
而此时,程晖一反冷冰冰的常态,把手搭在了陈贵和李春花背后。
“贵哥,花姐,你们是不是一直做噩梦。”
“十七年了,陈弘斌这阴魂不散的,是不是一直困扰着你们。”
程晖低声说话很好听,轻飘飘的、带着一点沙哑,就好像催人入眠。
“你们是不是时常会梦到工地上、还有这所房子里的场景。”
“我知道有办法可以帮你们摆脱陈弘斌。”
一边说着,他的嘴角一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这该死的讨债鬼,你不去面对他,他就一直缠着你们。”
“就是要亲自面对他。”
“亲手再杀他一次。”
“眼睁睁看着他在你们面前,再也爬不起来。”
“才知道,原来陈弘斌不过是那么地无能。”
“如此,你们就再也不会被噩梦纠缠了。”
程晖说得很轻、很慢,很柔和,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了,就好像哄三岁小孩。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襄一字一句都听到了。
她不由得死死盯着程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冤死的父亲。
这么帮助这些害自己父亲命丧黄泉的恶人。
然而程晖依旧没有理会陈襄的眼神。
完全把她当空气。
程晖一边说着,半推搡着陈贵、李春花进那间黑洞洞的房间。
灯突然闪了起来,就好像黑夜之间电闪雷鸣。
在忽明忽灭的光线中,床上一个苍白的身影出现在光线里。
是个男人。
有一张苍白的脸。
翻着白眼珠子。
穿着白色、破了洞的衬衫。
手上的皮肤粗糙、皲裂、发黑,手指肿胀,是长期做重活的样子。
两条裤腿是中空的。
从大腿根部,整齐切断。
黑色的血迹和肉碎,散落在惨白的床单上。
就好像熊孩子打翻了一整瓶番茄酱,再恶意四处涂抹过一样。
男人缓缓转过脸,两只没有瞳孔的眼睛,看向陈贵和李春花。
他张开了皲裂掉皮、没有血色的嘴唇。
“大哥”
“大嫂……”
男人的样子在闪烁的灯光里时隐时现。
这幅惨样,说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恶鬼也不为过。
李春花看见这一幕,情绪瞬间崩溃了。
她竭斯底理地尖叫,猛地把手伸进了男人躺着的枕头底下!
接着,她竟然从枕头下面拔出了一把剪刀!
剪刀在闪烁的灯光下,寒芒刺骨。
程晖见状,不由得讪笑起来。
果然,有时候贪婪、恶毒会比划定的阈值还要高。
不要随便揣测人心。
现在,他只是将十七年前,陈弘斌自尽的情形重现而已。
这个场景刺激到李春花做出本能的过激反应。
根据陈襄描述,陈弘斌当年忍受不住身体残疾和负债二十万的双重折磨,用枕头底下的一把剪刀,划破了自己的肚子。
问题来了。
时隔十多年了,李春花是怎么知道陈弘斌枕头底下有剪刀,而且轻车熟路就把它抽了出来。
唯一解释就是,剪刀就是李春花或者陈贵放在陈弘斌枕边的。
这时候,一直站在几个人身后的陈襄忍不住了。
这个情形与八岁孩童的记忆瞬间重合。
极端残忍的一幕让她无法保持冷静。
她哭着扑向李春花,死死抓住她握剪刀的手。
“别动我爸爸!”
“你们都是一群恶鬼!”
这一刻,陈襄好像变回了十七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吓得在角落痛哭的小女孩。
程晖很轻、很轻地走到陈襄背后。
慢慢握住陈襄的手腕,扶着她颤抖的肩膀。
程晖感觉到陈襄在喘着粗气,胸膛急速起伏,喉咙发出嘶嘶声。
这是极端恐惧、愤怒夹杂在一起的表现。
就算受过特殊情绪训练,在面对童年心理创伤时,恐怕也无法冷静。
“不要怕,放松,调整呼吸。”
“你需要直面自己记忆里最害怕的一面,才能更好地面对现实。”
“放开李春花的手,我能解决问题。”
“信我。”
随着他的说话声,程晖感到陈襄的呼吸平缓下来。
她用一种极其迷茫、破碎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是在极端情形下产生的依赖感。
这给了程晖一种奇妙的感觉。
此刻就好像有一只颤抖的、受惊的羔羊在自己面前。
她湿淋淋地、无助、恐惧、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迷了路。
下一刻,可能会因为经受长期暴雨、饥饿,轰然倒地,任人宰割。
他可以随手打碎陈襄唯一的依赖,无限放大她心理的恐慌和痛苦,让她精神崩溃。
也可以轻轻松松地挽救她的情绪,让她摆脱过去的桎梏,更加理智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全然在自己一念之间。
“信我”,其实是一句生杀取舍的话术。
程晖在明暗之中,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像老朋友一样,扶着李春花和陈贵的肩膀,席地而坐。
“不要着急,贵哥,春姐。”
“我们坐下来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