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黑暗如同黏稠的淤泥,包裹着寒星残破的意识。白藏最后说的那一线生机究竟是什么……
这些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昏沉的灵魂深处反复灼刻,带来持续不断的、源自灵魂本源的剧痛。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在绝望的高温中反复煅烧、扭曲,却始终无法彻底熔化。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凉意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星光,刺破了那无边的混沌与灼痛。这凉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魂核深处那一点始终未曾熄灭的、混合着血仇与沉重宿命的执念之火。
它微弱,却异常坚韧,在绝望的熔炉中顽强地维系着它存在的核心。
“呃……”
一声沙哑到几乎无法辨别的呻吟从寒星喉咙深处挤出。他艰难地掀开仿佛被焊死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的灰白,随即渐渐清晰。
依旧是那间低矮的石室,幽绿的苔藓在头顶的岩石穹顶散发着惨淡的光。
身下是粗糙冰冷的草席,硌得魂体生疼。空气里弥漫着陈旧尘土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带着某种清冽药草味道的魂力波动。
他动了动手指,依旧虚弱,但那股几乎将他撕裂的剧痛已经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乏,灵魂像是被彻底掏空,只留下一个勉强维持形状的空壳。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你醒了?”一个沉稳的声音在石室门口响起。
寒星艰难地侧过头看去,门口站着一名身披暗沉甲胄的冥界士兵。甲胄的样式古朴厚重,带着磨损的痕迹,表面刻印着孽镜台的简化徽记——一面模糊的圆镜。士兵的面容隐藏在头盔的阴影下,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般的眼睛。他的气息沉凝,带着一种经历过沙场磨砺的肃杀感,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石室的一部分。
“白藏大人吩咐,让你好生静养。”士兵的声音没有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靠感,“若有需要,唤我即可。我叫岩戍。”他说完,便不再言语,如同门神般守在那里,目光却并未离开寒星,确保他能随时看到。
岩戍的存在,像一块沉稳的礁石,让寒星翻滚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丝。他不再徒劳挣扎,闭上眼,努力调动着灵魂深处那点微弱的火焰,对抗着那蚀骨的虚弱与空乏。复仇的意志,如同一根无形的支柱,支撑着他残破的灵魂,不让其彻底溃散。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淌。
寒星不知自己又躺了多久,只感觉魂体在缓慢地、极其微弱地汲取着石室中稀薄的冥气,如同久旱的河床汲取着微不足道的露水。每一次汲取,都伴随着魂核深处细微的刺痛,那是本源被噬魂鱼严重损伤后的后遗症。
终于,当那点执念之火燃烧得稍微旺盛了一些,足以驱散部分沉重的疲惫时,岩戍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石室的寂静:
“时辰到了。白藏大人要见你。能走吗?”
寒星深吸一口气,积攒起全身的力气,咬着牙,用手臂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草席上坐了起来。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再次崩解。
但他终究是坐了起来,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尽管虚浮无力。
“可以。”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干涩,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
岩戍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道路:“跟我来,去议事厅!”
石室之外,是一条更为宽阔、也更显幽暗的甬道。两侧是粗糙开凿的黑色岩壁,壁上每隔一段距离便镶嵌着一块散发着幽绿光芒的冥石,勉强照亮前路。
空气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郁的冥土气息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压力。甬道并非笔直,而是蜿蜒向下,仿佛通往地心深处。
寒星跟在岩戍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背负着无形的重物。岩戍的步伐稳健而缓慢,刻意配合着他的速度。甬道中只有两人沉闷的脚步声在回荡,更添几分压抑。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不再是狭窄的甬道,而是一处异常广阔的地下空间。穹顶高耸,隐没在深沉的黑暗之中,仿佛没有尽头。空间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非金非石的黑色平台。平台之上,并非寒星想象中的孽镜台本体,而是一幅极其庞大、由无数流动的幽光构成的立体星图!
那星图复杂无比,无数光点代表着冥界各处重要的节点——星殒之津、孽镜台、寂照渊、还有更多寒星闻所未闻的地名。
光点之间,由细细的光线连接,构成了冥界的疆域轮廓。而在这轮廓之外,大片区域被一种令人心悸的、污浊的血色光芒所覆盖、侵蚀,如同正在腐烂的疮疤!
更触目惊心的是,在代表轮回之井的巨大光晕周围,缠绕着数条如同毒蛇般的、扭曲蠕动的暗红色纹路,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平台边缘,白藏负手而立,温润的象牙白袍在幽暗的星图光芒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他身后,如同十座沉默的黑色山峰,肃立着那十位黑袍使。他们的兜帽依旧低垂,阴影遮面,但那股沉凝如山岳、冰冷如寒铁的气息,却比在石室中更加清晰、更具压迫感。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肃杀而凝重的氛围,仿佛一个巨大的战争指挥中枢。
寒星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十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的视线,瞬间穿透了空间的距离,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质疑,而是混杂着审视、评估、以及一种被灭界预言逼出来的、孤注一掷的决然。
寒星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等待检验的粗胚,每一次细微的呼吸波动都在这些老辣存在的感知下无所遁形。巨大的压力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沉重,几乎站立不稳,但他死死咬着牙,挺直了脊梁,毫不退缩地迎向那些目光。
白藏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寒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似乎对他能独自走到这里感到满意。
“寒星。”白藏的声音平和,却清晰地压过了星图运转的嗡鸣声,回荡在广阔的空间中,“感觉如何?”
“死不了。”寒星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股冰冷的韧劲。
白藏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身后那十座沉默的“黑色山峰”:“孽镜台十方察魂使,坐镇冥界十方要害,监察轮回,维系秩序千年。今日齐聚,我来给你介绍下。”
随着白藏的话语,十位黑袍察魂使的气息微微波动了一下。他们并未掀开兜帽,只是各自向前微微踏出半步,如同十柄缓缓出鞘的利剑,锋芒内敛却寒气逼人。
“东方,青木使。”最左侧一位,身形挺拔如松,气息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机,却又蕴含着枯荣轮转的寂灭之意。声音清越,如同古木拔节。
“南方,离火使。”这是一位身形略显魁梧的察魂使,周身气息炽烈如火,却又被某种力量死死压制在黑袍之下,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声音沉闷,带着灼热感。
“西方,庚金使。”正是那位气息如万年寒铁的高瘦黑袍人,声音冰冷锐利,如同金铁交击。
“北方,玄水使。”这位察魂使身形略显模糊,气息如同深潭寒水,冰冷刺骨,又带着无孔不入的侵蚀感。声音幽深,仿佛来自水底。
“东北,艮山使。”其中身形最为魁梧厚重,气息沉凝如山岳的察魂使站了出来,给人以无法撼动之感。声音浑厚,如同大地低鸣。
“东南,巽风使。”身形飘忽,气息灵动迅捷,如同无形之风,却又暗藏撕裂之意。声音飘渺,难以捉摸。
“西南,坤地使。”气息最为沉稳博大,仿佛承载万物,又带着厚土埋葬一切的沉重。声音缓慢,如同大地脉动。
“西北,乾天使。”气息最为高渺难测,带着一丝俯瞰众生的漠然,却又隐隐与头顶那被封印的星空呼应。声音空灵,不似凡尘。
“中央,戊土使。”气息中正平和,如同大地核心,调和四方,位置也居于正中稍前。声音平和,却自有威严。
“以及……掌杀伐征讨,镇守星殒之津西线,‘破军使’破军。”
当白藏介绍到最后一位时,寒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这位“破军使”并未站在最边缘,而是紧邻着那位气息厚重的“艮山使”。与其他九位察魂使那种历经岁月沉淀、如同古老磐石般的气息不同,这位破军使的气息,如同一柄刚刚淬火完毕、锋芒毕露却尚未完全收敛煞气的绝世凶刃!
他身形并非最高大魁梧,却异常挺拔,如同一杆笔直刺向苍穹的战枪。
黑色的长袍穿在他身上,不见丝毫臃肿,反而勾勒出精悍利落的线条。兜帽的阴影下,只能隐约看到线条冷硬、棱角分明的下颌,以及一双……即使在阴影中,也仿佛燃烧着两点冰冷星火的眼眸!
那目光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寒星时,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评估,以及一种仿佛猛兽看到值得一搏的猎物时才有的……灼热战意!
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铁血杀伐、百战余生的惨烈气息便扑面而来!仿佛他身后并非星图平台,而是尸山血海铸就的城墙!寒星似乎感觉到他周身弥漫的无形波动,也比其他察魂使更加活跃、更加锐利,如同无数细小的无形刀刃在切割空气,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嘶鸣。
这是纯粹的、为战斗与杀伐而生的气息!是千锤百炼的将帅之才才有的锋芒!
“破军……”寒星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号,灵魂深处那点复仇之火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猛地一跳!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破开千军、锐不可当的煞气!
白藏的目光在寒星与破军之间短暂停留,似乎很满意寒星瞬间被吸引的反应。他继续说道:“千年来,鬼界步步紧逼,蚕食我疆土,侵蚀我轮回。寂照渊以西,直面血海鬼域冲击的最前线,便是破军所辖的‘砺锋城’。”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破军身上,声音带着一种托付重任的凝重:“破军。”
“在!”破军的声音响起,如同战刀出鞘,短促、有力、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瞬间压过了空间内所有的杂音。仅仅是这一个字,就让寒星心神一凛,仿佛听到了战场上的号令。
“此子寒星,心志坚韧,向死而生。”白藏指着寒星,语气不容置疑,“从今日起,他便跟着你。带回砺锋城,好生历练。”
“末将,遵令!”破军的回答依旧简洁有力,如同战鼓擂响。他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冰冷星眸,瞬间爆发出更加锐利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将寒星从头到脚再次扫视了一遍。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带上了一种仿佛要将寒星投入熔炉、看看能锻打出什么成色的……炽热期待!没有疑问,没有质疑,只有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和对“材料”本身的强烈兴趣。
白藏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寒星,声音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千钧重压:“寒星,砺锋城,是冥界直面鬼域獠牙的盾牌,也是淬炼锋芒的熔炉。那里没有风花雪月,只有血与火,生与死。跟着破军,你会看到冥界最残酷的真相,也会获得最直接的成长。希望你能找到你的‘道’!”
白藏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寒星心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面对破军那恐怖气势的本能战栗,挺直了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他看向白藏,又看向那位如同出鞘凶刃般的破军,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在这充斥着战争气息的星图空间中响起:
“寒星……明白!”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两个沉重的字眼。但这字眼中蕴含的决绝,却让白藏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更让破军兜帽阴影下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仿佛猛兽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带着血腥味的笑容。
“很好。”破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对寒星说的。他向前一步,那铁血杀伐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将寒星笼罩。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简单的一个字:
“走。”
话音未落,破军已转身,黑色袍袖如同战旗般一甩,大步流星地朝着平台另一侧的幽暗出口走去。他的步伐坚定、迅捷、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仿佛前方不是黑暗的甬道,而是直通战场的坦途!
寒星不敢有丝毫犹豫,强忍着身体的虚弱与不适,咬紧牙关,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跟上了那道如同撕裂黑暗的锐利背影。
白藏与其余九位察魂使,如同沉默的黑色群雕,目送着这一老一少、一锐一残的两道身影,消失在通往砺锋城的幽暗甬道深处。
星图平台上,那代表砺锋城的光点,在污浊血色的包围中,依旧顽强地闪烁着,如同冥界最后的不屈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