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东段南麓、九十九泉左近,自景龙年间大将军张仁愿夺取漠南、归属唐土已三十年矣。
若是在夏秋时节,此地绿草如茵、牛羊成群,牧民的帐篷如片片花朵绽放、点缀在这片天赐之地。
不过如今仍在二月之间,千里冰封、雪大如席,牛羊入圈、牧民在毡帐之中苦挨,等待春暖花开。
这日入夜时分,酋长的儿子与部落中最美丽的姑娘冒着风雪寻到了一处隐蔽的雪窝,悉悉索索铺好干草、取出取暖的毡布和皮裘,饮一口烈酒、再涂抹上润滑的油脂。
你侬我侬之间、那节奏愈发分明,剧烈的震动惊落了雪窝上的片片冰晶。
不对,这不是酋长儿子与美丽姑娘制造出的动静,是骑兵、是如潮水席卷而来的大队骑兵,部落中一顶顶毡帐燃起了火光、骑士劈砍踩踏牧民的剪影无处不在。
突厥人、那是与部落同宗同族的突厥人,旗帜上飞扬的鹰和仰天长啸的狼让人那么熟悉,带血的屠刀却毫不留情。
美丽的姑娘惊恐的想要呼喊、被酋长的儿子慌忙捂住了嘴巴:
“不能哭、不能叫,长生天选中了我们、把部落延续下去…”
酋长的儿子与美丽的姑娘相拥躲避在雪窝之中不知道多久,摩擦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热量,严寒让身体僵硬、心跳和呼吸几乎都要停止。
直到外间响起了唐人的声音:“有活人没有?活着的出个声!”
是唐人巡边的游骑!酋长的儿子与美丽姑娘的眼中瞬间充满热泪、终于得救了!
雪窝外的部落满目疮痍、尸体遍地,早先染红的雪已经变成了乌黑颜色,幸存者必然被掳掠去成为了奴隶。
但是只要酋长的儿子与美丽姑娘仍在、这个部落就没有灭亡!多少年后、他与她延续的部落必将又在这片草原上继续繁衍生息。
巡边的唐骑将主从获救的男女口中得到了必要的信息,倒是没有太过于忧虑,抬脚踏踏、用雪蹭去了铁靴之上的污迹:
“狗日的突厥狼崽子、终于敢钻出了窝!”
派遣轻骑带着这对目击者返回东受降城报信,将主命令骑队收集物资、整备甲兵:
“走!循着雪地痕迹、我们坠上突厥人的主力!”
相同的情景在漠南草原处处上演,无数支唐军巡骑一边追踪监视着敌军主力,一边将突厥南侵的消息送往朔方、送往太原、送往帝国的都城长安。
军报沿大道向南、数日之后便送抵太原北郊大营。
这一天恰巧是李笃与军府约定好宣读诏书、确认王忠嗣与马季龙等文武将佐任命的日子。
早先李笃接到制书之后、便准备亲往岚州一行,以方便与新任代州刺史、河东军节度副使马季龙提前沟通。
不过王忠嗣也有京中渠道,走军情驿路送来的消息比李笃拿到制书还早几个时辰。
于是王忠嗣抢先派出使者、将横野奇岚两军的主要将校和刺史马季龙召来太原。
如此一来不仅隔绝了内外交流的渠道、还害得李笃在寒冷的野外白白跋涉一天,待到狼狈返回太原时几乎沦为笑柄。
彼时柳载等人担忧不已:
“王节度必然首先收拾人心,军营之中恐怕难有机会再与将校深谈。”
“不识军将、郎君的监军职责如何履行?”
《春秋》曾言、军中重事唯名唯器,李笃任职观察使可谓是拥有正名,但时过境迁、如今国朝疆域万里不止,制度复杂早已非先秦时期可比,妄图高举官牌便能监察全军乃是痴人说梦,还要讲究个名实相符。
这个名与实相符合、最简单的办法便是与军中将校熟络。
一个极端的实例便是:历史上安史之乱初期,皇帝派遣宦官边令城赴潼关监军、斩杀高仙芝与封常青。
战时大军之中同时斩杀主副大将、简直耸人听闻,可这件事居然被边令城做成了!真的全是因为高封二将及潼关大军全部愚忠无比吗?
未必!是因为自天宝六年起边令城就是高仙芝的监军,曾一同远征安西、曾协助高仙芝赶走夫蒙灵察、曾独领偏师,边令城在军中同样地位稳固。
潼关的事只有边令城能办、换高力士都必然引起军中骚动。
李笃本打算、或者说所有人心中的监军都应该走这一条路,所以王忠嗣提前堵住了路口。
甚至不仅堵住了李笃与将校交流的渠道,还字面意思上的不想让李笃进入辕门!
此时此刻、当李笃张起官牌仪仗来到太原北郊大营之前,只见王韫秀双手叉腰站在门外,横眉冷对:
“军营重地、并不欢迎你们这些畜牲!”
李笃左右看看,今日身旁只有奚屠通、柳载与辛京杲,哪里有薛二身影?于是立刻解释:
“王娘子莫要误会,呆傻痴汉今日未至!”
“改日我便将那混账送给娘子、任由王娘子殴打出气!”
“呸!那恶鬼看一眼都污我的眼睛,且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王韫秀却不放过李笃:
“当日巧言令色、原来为虎作伥,妄为朝廷官员、怎还有脸来我兵营宣旨?”
“将诏书留下!”
王韫秀抬起手指向太原扬扬:“你便可以继续回去吃喝淫乐!”
李笃哑然失笑:“王娘子不要胡闹!”
本朝宣读诏书场景相对自由、不像明清时期那般需要臣下跪地匍匐仿若奴婢,这便有了上下博弈的空间。
譬如河东军府准备草草了事、弱化监军影响,李笃职责所在力求庄重、以彰显自己的权威。
但无论如何底线仍在、兵营总是要进的,且不仅自己要进去、身后的仪仗和车队都要进入兵营之中。
王韫秀今日的任务本就是先锋斥候、一切举止皆是试探,李笃拿出制度说事、王韫秀自然不可能真的在营门撒泼,只是进门之前仍然要刁难一番。
“可这些马车上拉的是什么?”王韫秀来到李笃的观察使仪仗之后、看到一排单马板车,毡布之下不知道是什么堆积的仿佛小山。
“莫非是你贪墨的民脂民膏、拿来腐化军中英雄?”
王韫秀不由分说掀开一辆马车之上的毡布,只见排放如小山一样的东西皆是一种黑色碳球,拿起一个看看、沾了满手黑灰:“这是石碳?”
“正是,这些煤球和煤炉是送给将士们雪夜御寒的物什。”李笃摊手一笑、无所谓地道:
“王节度若是不让、那就让将士们继续挨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