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的名自上而下、来自皇帝的赋予,监军的实却是自下而上、要在军中自己建立根基。
但是何为下?不同的人定义就各不相同,譬如文官会沟通儒将侠客、宦官偏好勇士莽夫,大概率是李笃宁王子的身份迷惑了王忠嗣、认为这必然是一个眼高手低的人物。
没有想到李笃学过兵法,读过韩信解衣衣之、吴起为兵吮疽,老秦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典故,知道从普通士卒着手。
此时军营门外、攻守立刻易势,李笃将王韫秀对自己的刻薄、成功升级为王节度是否体恤下属。
不过王韫秀也有些急智、知道这话语中有多大的陷阱,毫不迟疑反驳:
“你休要胡言乱语,这东西我都未曾见过、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坑害将士?”
好歹将话圆了回来,让人知道王家娘子只是谨慎了些、见识少了些,而不是不让将士取暖。
事已至此、已经占不到便宜,王韫秀跺跺脚、甩手离去,似乎是飞奔往中军报信,迎接观察使的工作由节度使帐下押衙接手、算是进入了正规程序。
这押衙乃是老朋友王思礼,李笃见礼之后、便要求:“请通禀王节度,集结全军前后左右厢、马步战锋跳荡等各军正副指挥,拜接诏书。”
王思礼毫不客气的拒绝:“各部军务繁忙、还望观察使体恤,王节度与马刺史已经在中军大帐等候、请观察前行。”
好家伙,虽说可以坐地还钱、砍价也不能如此凶狠,从各部正副指挥林林总总三四十人、直接减到节度使与副节度使私下接受任命?
李笃自然不可能同意:“无妨,诏书不急、优先营务才是正理,本官在营中随意看看,何时将军们能有闲暇、再来唤我就是。”
“今日恐怕有难有空闲!”王思礼极为无礼地一步跨至李笃身前,奚屠通等吸取上次在神庙之时的教训、当即带卫队甲士蜂拥而上将王思礼团团围住。
军营之中、这种行为极其危险,且不说冲突可能会触发军纪落人口实,万一引起骚动也孰为不美,到时候王节度打王思礼几十军棍、再把自己轻轻放过,那全军都会觉得这个监军不是一条心。
万万不能中计,李笃连忙拨开甲士、在双方对骂之前开口:“无妨,今日没有闲暇、本官就明日再来。”
眼看王思礼怒不可遏、李笃指指自己观察使的官牌,何为观察?无事不可看:
“本官身为本道观察使,大营之中考察军情、想必你也无权阻拦。”
僵持之际、王韫秀又匆匆返回,一看便是得到了指示、恢复了虎狼雄姿。
“让他看、让他转!”王韫秀大气地一挥手:“我倒要看看、这畜牲能作出什么妖!”
何必这么大的敌意?彼时薛嵩虽然无礼、却也算是说了句事实,果然真相才是最伤人的刀。
有王思礼带路、各处被介绍的清清楚楚,这太原北郊大营乃是一处永久兵城、各类设施一应俱全,此时正值白日、大多数营伍都已拉出训练。
李笃随意选择了一处有人的房间、推门而入,光线陡然一暗、空间中充斥着男人身体的味道,一队军卒慌忙起身整队、神情之中稍显排斥和拘束。
大概是因为这队军卒昨晚值夜、难得的休息被打扰之后心中有怨气,也有可能是屋外的仪仗护卫太过于扎眼、让人极其不自在,反正古往今来的登门检查都是这么惹人厌。
但他们搞错了,自己不是来检查的、而是来送温暖,彼辈小看我无妨、小看烧开水恐怕不行。
“都坐、都坐。”
环视一圈、李笃心中有了数,让亲随搬进煤炉和蜂窝煤,然后一边和这队军卒谈天、一边放置煤球和点火。
话题老套至极: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人?
若是本地上番士卒、则问问家中情况如何,若是募兵健儿、就聊聊晋北水土是否习惯,军卒稍稍放松了一些、但警惕依旧,直到李笃实在是点不着火、烟灰熏得自己狼狈不已:
“诸位或与我同岁、或长我一些,出门在外都是兄弟…”
“咳咳!谁会点火、就不能来帮帮忙?”
军卒们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笑,高高在上的人物瞬间有了温度,仿佛远方家中的兄弟,笨手笨脚、恼怒家人的无动于衷。
有积极者讪笑着蹲下身、加入到点火的序列,有年长者谨慎一些、钻研起了这蜂窝煤与薪柴有所不同,但点火的流程大差不差,同心协力之下这煤炉之中蜂窝煤的孔洞中燃起了红彤彤的火。
“好!干得漂亮!”男人们只要一同做过什么事、总是能迅速的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
虽然李笃上位者的身份属性又开始恢复,但煤炉中的火焰迅速填补了情感和话题之中的裂缝。
“这玩意儿是安邑那边盐场盐工取暖所用,省料、耐烧。”李笃起身揉揉酸疼的腿、抬手一挥:
“和兄弟们头次见面、没什么好捎带的,就把这东西偷学过来、给大伙儿烧水取暖。”
“可有水壶?快取来试试!”
营房中有陶罐、被放置在煤炉上,燎动的火苗将水加热、直至沸腾,李笃顺势又取来一些生姜与香料、添至罐中熬制出一锅暖身的热汤。
“得走了,还要去下一个营房看看。”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许久,李笃在衣袍上蹭蹭手上的灰、阻拦军卒出门相送:
“值夜本就辛苦,尝尝小弟的手艺、然后便接着歇息。来日方长、日后我等兄弟有的是机会闲聊。”
说罢便带着仪仗队伍出门、道别离去。
直到李笃一行再也没有了踪迹,这房中的士卒方才窃窃私语聊起刚才的经历,有老于世故的人保持着清醒:
“听说那可是皇帝的侄子、朝堂派来的监军?”
“平日里锦衣玉食、这怕是故作虚伪?”
也有感性的新兵打抱不平:“天上的贵人称我兄弟、真的是像在梦中!”
“你就是贱骨头、被人欺辱才觉得舒坦!”
一场关于天真和卑贱的争吵正在激烈进行,北地二月寒风呼啸、穿过没有关严的房门灌进屋内,军卒们齐齐打个哆嗦。
这时再低头看,无论真情还是假意、这锅热汤总是实实在在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