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前、长安城中风云变幻莫测。
继某晚皇帝在骊山温泉行宫朝元阁中口降德音、直接任免数名京师官员之后,重磅消息反复不停:
先是空悬已久的亚相忽然尘埃落定,呼声极高的刑部尚书李昌李适之意外出局,豳国公牛仙客拜侍中、兼任兵部尚书,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宰相。
尽管朝中皆言牛相公唯唯诺诺、不堪大任,连拜相仪式都是在骊山温泉行宫举行、荒诞可笑,但这到底是结束了政事堂中李林甫独相的局面。
随后荣王李琬任河西陇右巡按大使,尤为特别的是荣王琬此番将走出入苑坊十六王宅、甚至离开长安,在禁军护卫之下真正前往河西陇右两镇视察边境秋防。
这意味着在三庶人身死、忠王继太子位、寿王李琩落幕之后,又一个皇子真正的登上了政治舞台。
无论荣王李琬是自愿还是被迫、高兴还是惶恐,都被不由分说架上车马、裹挟在盛大的仪仗之中离京西去。
其三,帝国最年轻的常胜将军王忠嗣返回长安、出任金吾卫将军,据说王将军在金吾卫职位上短暂的过渡之后?将会赴任太原或者朔方、开府建节成为帝国北疆边镇重将。
与这些帝国最高层的人事变动相比,什么长安又一次大规模清洗沙门、金吾郎将辛云京转蒲津镇守、万年县尉高集升蒲州仓曹参军、驸马都尉之子独孤阔如发配雁门关充军、汝阳大王约见光禄卿张去逸商讨两家结亲,这类消息便显得无声无息、有些连李笃都不知道。
兄弟好友陆续离开长安,李笃唯有在家厮混。
或许是因为离别在即、蓁末愈发变本加厉,如此日复一日、眼看铁杵要磨成细针,蓁末终于来了月事、无以为继,李笃长舒一口气,扶腰出门、准备去御史台报到之后便启程离京。
御史出巡地方的准备工作远比想象的要复杂,李笃先到御史台甄选此行的随员、再去吏部办理相关文牍,又到太仆寺领取相应的仪仗。
忙忙碌碌数日、终于将一切准备妥当。
十月的第一天,李笃与蓁末同乘香车之中离开长安出城东进,在长乐驿汇合御史台随员之后折道向北,过灞桥两人依旧恋恋不舍。
再送一程吧,唇齿交缠之间不知不觉已经抵达了渭水河畔,不能再送啦、否则今晚所有人都要露宿荒野。
这一天,长安宣平坊贺知章仙居。
长安城中高门大宅或称豪阔、或曰精致,能被唤作仙居者寥寥无几。
所谓仙人所居、外表宛如世外桃源般如梦如幻,贺宅之中,于后院挖掘巨大湖泊,在湖水正中堆土成锥状高山、山坡栽种各式果木花卉,山顶建设八角亭、名曰一曲。
每当山花盛开时节,清风来袭、花落如雨,那汪碧之水中一曲亭台仿若镜花水月、如蓬莱仙境。
至于内里,则是此间主人秘书监贺知章了,谁能想年逾八十、执掌国朝世文图籍天文历法的秘书正监,每每忘情世事、纵酒欢歌,正所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赛那仙人般快活自如。
譬如今日,贺知章便邀请数名好友于一曲亭中小聚饮宴,乃是庆祝一桩喜事:贺监的小儿子百日啦。
一叠声的欢喜声音中、吴中乡人张旭到了,这张旭张伯高酒品任情恣意、书法磅礴狂逸,人赠绰号张癫。
“诶呀呀、羡煞我也!羡煞我也!”碧湖上,张旭左手提只乘酒葫芦、右手伸出比作鸟翼,踏在紧贴水面的白石桥上飞奔前行,像极了天上人御水飞行。
攀山而上、来到一曲亭中,有美妾在此迎候待客,美妾口称张侍郎,接过那酒葫芦,又递上取梅花花瓣积雪融水、佐以各式香料煎煮而成的茶汤来驱除周身寒气。
“诶!”张旭接过那碗只一嗅、便大摇其头:“无趣!”
“贺季真老树开花、怎能无酒庆贺?”
“快换酒来、换美酒来!”
凡此种种,一曲亭上、逐渐高朋满座,雾失楼台、酒至酣数,踏歌声里斜阳暮、人迷梅花深处。
这一日,曲江芙蓉园正在举办一场有关冬集铨选放官的宴会。
来自宋州的高适高达夫抵达长安,却得知原本任职万年县尉的族兄高集在几日前已经离京前往蒲州河东。
无可奈何之下悠游整日、明月高悬时分高达夫随好友来到了这芙蓉园中。
轻风拂面,芙蓉园盛景历历在目。
高适酌一杯酒、那殿堂之高、华灯之美,仿佛触手可及般近在眼前,伸手去够,却踉跄一下、如同触碰了如镜的湖面一般,繁华如涟漪四散避去、愈行愈远。
涟漪过后世界复归平静,高适心中那满湖的水却浇湿了眼眶。
什么假山苗圃、亭台歌舞,都虚幻的扭曲、直到完全变了模样,那是家吗?是碧草蓝天下老妻少子耕读的模样,是一条蜿蜒的路,跌宕着通向远处那突兀而起、高低起伏的山。
高适爬不动太高的山了,还记得二十多岁在燕赵时,甚么燕山太行,登之如履平地、可看云起云落,如今行走在秦宋之间、一路车船竟尤嫌颠簸。
已经三十五岁了吗?高适掐指反复计算,十年的光阴、三千多个日月起落去哪里了?昔日浩瀚的歌声、志同道合的同伴去哪里了?那宋州的天地,竟真的将自己如蝉一般困在咫尺之间,埋没了鲲鹏展翅的志向啊!
酒不烈、但高适当真醉了,提笔泼洒出诗句一首后、酣然入睡,仿佛在梦中能够乘风破浪直济沧海。
这一刻,东渭桥北。
监察御史李笃的车马队伍早已经消失在地平线处,绚丽的晚霞逐渐映满了天空。
蓁末手中摆弄着李笃临别之时用柳枝编成的花环,孤单落寞的心底泛起一抹甜意,自家的夫郎呀、送别都这么不认真。
回吧回吧,蓁末擦去眼眸中的泪水、提起裙角登上马车,却不知道在不远处的驿站之中,前来送别刘晏和第五琦的李泌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原来如此,难怪这车马如此熟悉、难怪彼时在通义坊中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