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朱瞻壑便起了个大早。
深吸一口空气,铺开一张宣纸,他便提笔开始梳理头绪。
他没有急于去想那些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好苗子”,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眼下,皇爷爷交代的“农务实验处”还只是一个空壳子,有太多基础工作需要他亲力亲为。
第一步,便是要向户部尚书夏原吉请款,落实农庄的启动资金和后续预算。
夏原吉是出了名的‘铁算盘’,掌管大明朝的钱袋子,为人方正,但也极为看重实效。
这一关,不好过。
朱瞻壑在纸上写下“户部”二字,并在后面画了个圈。
第二步,便是土地的选址和规划。
皇家农苑地方不小,但具体选哪一块,如何规划水利,如何区分不同作物的种植区域,哪些地方试种土豆,哪些地方试种玉米,哪些地方试种红薯,都需要实地勘察,仔细考量。
第三步,便是人手。
父亲说的那些王府庄子上的老农户经验丰富,可以作为骨干,但要大规模铺开,还需要更多懂得农事、又能信得过的人。
这需要精心挑选,甚至可能要亲自去乡间寻访。
第四步,改良农具。
朱瞻壑虽能画出简易图纸,但如何确保农具的推广,也需要费些心思。
他正凝神思索,一条条地将要做的事情列下,院外传来了管家恭敬的声音:
“殿下,宫里来人了,说是东宫太子殿下派来的。”
“东宫?”
朱瞻壑微微一怔,手中的狼毫笔也顿住了。
太子朱高炽,他的大伯,也是大明朝名正言顺的储君。
这位以仁厚著称的太子,此刻派人前来,是单纯的叔侄关怀,还是另有深意?
“快请。”
朱瞻壑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冠,起身相迎。
不多时,一名身着神情谦和的中年太监,捧着一个盖着明黄色绸缎的托盘,在管家的引领下,亦步亦趋地走了进来。
“奴婢见过汉王世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特命奴婢给您送些东西来。”
那太监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语气不卑不亢,显然是东宫里有品级的内侍。
“有劳公公了,公公请坐。”
朱瞻壑虚扶一把,示意下人看座上茶:“不知大伯有何赏赐?”
他心中有些好奇,也有些警惕。
东宫与汉王府之间,因为储位之争,关系向来微妙。
虽然他此番立功,一定程度上也为宗室争了光,但难保东宫不会有其他想法。
那太监微微一笑,并没有落座,而是将托盘恭敬地呈上,待朱瞻壑示意后,才小心翼翼地揭开绸布。
托盘之内,三样东西,每一样都出乎朱瞻壑的意料,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最上面的是几本线装古籍,书页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
朱瞻壑拿起一本,只见封面上用古朴的隶书写着《齐民要术》四个大字。
翻开几页,里面有不少用朱笔写下的批注和心得,字迹温润平和,正是太子朱高炽的风格。
“这几部农学典籍,乃是太子殿下早年潜心研读过的,上面还有殿下的一些心得批注。太子殿下说,世子殿下此番领了农务的差事,事关国计民生,这些书或许能对殿下有些许用处。”
太监轻声解释道,语气中带着对自家主子学识的自豪。
朱瞻壑心中一暖。
他深知《齐民要术》在中国古代农学史上的崇高地位,乃是现存最早最完整的农书。
而太子朱高炽能将自己批注过的书送来,这份心意不可谓不重。更重要的是,这份礼物送得极为“对口”,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敷衍了事。
这表明大伯对他所领的这份差事,是真正看重并且支持的。
他放下书,又看向托盘里的第二样东西。
那是一个雕刻着缠枝莲纹的精致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支品相极佳、参须完整的老山参,散发着特有的甘苦清香。
“太子殿下听闻世子殿下刚从海外归来,数年风霜,水土未服,又即刻要操劳农事,唯恐殿下身体劳乏。特意命奴婢从库中拣选了几支上年份的参,请世子殿下务必仔细调养,保重身体,方能为皇上,为大明,多做贡献。”
这份关怀,细致入微,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真切爱护。
而第三样,则是一封用描金龙纹五彩信封装着的亲笔信。信封的规格,仅次于御笔。
朱瞻壑心中一凛,郑重地接过信,展开细读。
信中,太子朱高炽先是再次赞扬了他在朝堂上献上高产作物的功绩,称其为“少年英才,国之栋梁”,随即又勉励他用心办好农务实验处,说此事“上利国家,下利万民,功在千秋,不可小觑”。
信的末尾,更是以长辈的口吻,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少年得志,戒骄戒躁,凡事三思,多听忠言”,并隐晦地表示,若有任何难处,可随时去东宫寻他,他必当鼎力相助。
一封信,寥寥数语,却充满了长辈的关爱、储君的期许、以及政治盟友之间才会有的高度信任与善意。
朱瞻壑看完信,心中感慨万千。
大伯啊大伯,你这才是真正的阳谋,润物细无声。
他心中暗道,大伯送来的是知识,是关怀,更是态度。
这一手,自家老爹估计一辈子学不会。
难怪史书上说大伯“赋性仁厚,酷爱儒学”,深得文官集团拥戴。
这份滴水不漏的政治智慧和驭下之术,实在高明。
“多谢太子殿下厚爱,瞻壑感激不尽。”
朱瞻壑将信郑重收好,对那太监诚恳地说道:“还请公公代我向太子殿下转达谢意,就说瞻壑定不负殿下期望,必当竭尽所能,办好差事,不堕皇家声威。”
“奴婢一定将世子殿下的话,一字不落地转禀太子殿下。”
那太监躬身应道,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诸如“太子殿下对世子殿下寄予厚望”云云,便十分有眼色地告辞离去。
朱瞻壑亲自将他送到院门口,看着那太监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转身回到书房。
他拿起那几本太子批注过的农学典籍,细细翻阅,发现上面的批注不仅工整细致,而且颇有见地,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这让他对这位历史上以“仁”著称的大伯,又多了一份敬重。
他将书籍小心放好,又拿起那盒老山参,心中盘算着,回头是不是该找个太医,给自己和母亲,甚至父亲都好好调理一下身体。
毕竟,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他可不想如史书记载般英年早逝。
拥有未来的知识,却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去实现,那才是最大的悲哀。
就在他重新拿起笔,准备继续规划农庄事宜,将今日拜访户部尚书夏原吉的行程敲定下来时,管家又匆匆走了进来,神色间带着一丝惊诧。
“殿下,宫里……宫里又来人了。”管家的声音都有些发飘。
“哦?”朱瞻壑有些意外,心中暗忖,难道是大伯还有什么事情忘了交代?
“还是东宫的人?”
“不……不是,”
管家咽了口唾沫,额头上渗出些许细汗,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
“是皇太孙殿下,亲自来了。”
“朱瞻基?”
朱瞻壑的瞳孔微微收缩,手中的狼毫笔在宣纸上顿了一刻,晕开一团墨迹。
这位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未来的宣德皇帝,此刻亲自登门汉王府,其意何在?
是单纯的兄弟情谊,还是另有深意的政治试探?抑或是来者不善?
朱瞻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但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
“有请。”
他倒要看看,这位历史上堪称完美的“好圣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