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母亲,朱瞻壑心中又是一痛。
汉王妃韦氏,素来性情贞静,动有法度,是一位典型的贤妻良母。
可惜,这样一位与贤良的女子,最终也因丈夫的谋逆案被一同赐死,香消玉殒。
她此刻脸上的每一分温柔与关切,都像针一样,细细地刺在朱瞻壑的心上。
“娘。”
朱瞻壑主动上前一步,声音有些沙哑。
“壑儿。”
王妃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庞:
“我的儿,可算是回来了。”
她拉起朱瞻壑的手,只觉得上面满是风霜留下的粗糙,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地往下掉。
“瘦了,也黑了。在海上风吹日晒,可有按时吃饭?可有地方洗浴?听说海上潮湿,你的腿脚可有不适?快让娘好好看看。”
她一连串地发问,充满了母亲对远行归子的所有担忧。
“娘,儿子一切都好,您看,壮实着呢。”
朱瞻壑柔声安慰着,任由母亲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自己的这对父母,一个豪迈张扬,将所有的爱都化作了震天的夸耀;一个温柔内敛,将所有的情都融进了无声的泪水和关切的抚摸里。
他们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可是一想到未来二人的结局,他的一颗心就像被泡在苦水里,又酸又涩。
朱高煦在一旁看着,虽然觉得妻子有些小家子气,但见母子情深,也不禁咧嘴一笑,难得地放低了声音:
“好了好了,别在门口站着了,进屋说。我已经吩咐膳房,备了你最爱吃的炙羊肉和鹿筋,今晚咱们一家人,好好喝一杯!”
一家人,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朱瞻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看着眼前的至亲,之前对悲惨命运的焦虑,仿佛在这一刻被家的温暖冲淡了些许。
无论如何,为了守护这份温暖,他也必须倾尽所有。
……
简单休整后,汉王府的晚宴开始了。
巨大的紫檀木圆桌上,菜品流水般地呈了上来,炙烤全羊的焦香、红焖鹿筋的酱香、清蒸河鲜的鲜香,与大坛醇厚的高粱酒香混合在一起,刺激着朱瞻壑的味蕾。
四年了,天天都在想这一口啊。
母亲韦氏坐在朱高煦的身旁,却几乎没怎么动筷。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四年未见的儿子朱瞻壑身上。
她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从儿子进门开始,就未曾真正离开过。
“壑儿,来,尝尝这个羹,这是娘让厨房用老母鸡、鸽子、鹌鹑细细煨了三个时辰的,最是滋补。”
她亲手为朱瞻壑盛了一小碗,汤色金黄,香气扑鼻。
朱瞻壑连忙起身接过,恭敬道:“多谢娘,劳烦娘费心了。”
他浅尝一口,汤汁浓郁鲜美,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心底。
这是家的味道,是他两世为人,都渴望已久的温暖。
“你这孩子,跟娘还客气什么。”
韦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眼底却满是笑意,又指着另一道菜:
“还有这个,水晶肴肉,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娘特地让厨子按着你以前的口味做的,你尝尝可还一样?”
朱瞻壑的碗里很快便堆起了一座小山。他看着母亲那充满期待和关切的眼神,心中暖意融融。
他知道,母亲想将这四年来的空白,都用这满桌的菜肴和无尽的关爱来填满。无论自己吃不吃得下,他都笑着点头,将每一道菜都细细品尝。
“嗯,就是这个味道,和儿子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朱瞻壑看着母亲鬓边悄然多出的几缕银丝,心中微微一痛。
这一次,他一定要守护好自己的母亲。
“就知道疼儿子,也不管管你男人!”
一声略带醋意的洪亮嗓门打断了母子间的温情。
汉王朱高煦端起酒杯,故作不满地瞪了妻子一眼,但那眼神深处,却藏着柔情和依赖。
在外人面前,他是杀伐果断、脾气火爆的汉王,但在自己的王妃面前,他偶尔也会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汉王妃被丈夫这突如其来的“抱怨”逗笑了,嗔道:
“王爷戎马半生,身子骨比铁还硬,哪里用得着妾身操心?倒是壑儿,常年在外,妾身自然要多看顾些。”
她说着,又给朱高煦夹了一筷子他最爱吃的鹿筋:“王爷也多用些,莫只顾着喝酒。”
朱高煦嘿嘿一笑,将鹿筋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是夫人疼我。”
他转头看向朱瞻壑,脸上的骄傲又浮现出来:“儿子,你这次可是给爹挣足了脸面!你爷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你,你知道爹当时多有面子吗?”
他灌了一大口酒,兴奋地说道:“我儿立下如此大功,你爷爷的赏赐是国事,自有章法。但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得表示表示!”
他思索片刻,对朱瞻壑说道:“你那农务实验处,刚起步,最缺的是什么?是人手,还是银子?”
朱瞻壑心中一动,父亲这番话,显然是动了心思,不再是以往单纯的“炫耀式”赏赐了。
他顺着杆子往上爬,语气也亲切起来:“回爹,皇爷爷已拨付了启动的银两和土地。儿子目前最缺的,是真正懂得农事、又能信得过的人手。”
“人手?”
朱高煦摸了摸下巴,沉吟道:
“我帐下倒是有几个退下来的老兵,都是农家出身,打仗是好手,侍弄田地也不含糊。回头我挑几个机灵可靠的给你送去,帮你管管人,跑跑腿,总比你一个人瞎忙活强。”
朱瞻壑一喜,这确实对现在的自己大有帮助。
他知道,父亲手下的老兵,忠诚度绝对没问题,而且行伍出身,纪律性强,用来管理初创的农庄,确实比临时招募的农夫要稳妥得多。
“那儿子就多谢爹了!”
见儿子如此欢喜,朱高煦脸上得意更甚,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神秘兮兮:
“还有,我汉王府在京郊也有几处田庄,虽然比不上皇家农苑,但也有些年头了。
里面有些世代耕种的老农户,手里头藏着些压箱底的‘宝贝’——比如一些产量高、抗旱耐涝的谷种、豆种,都是他们一代代传下来的。寻常人想买都买不到。”
他拍了拍朱瞻壑的肩膀:
“明日,我让管家带你去庄子上转转,看上什么种子,只管开口,就当是爹提前给你这‘农务实验处’添些家底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
毕竟以现在的农业条件,直接大面积推广土豆,玉米,红薯可能会遇到水土不服、病虫害等各种问题。
但如果将这些新作物与大明本土最优秀的传统谷物、豆类种子进行轮作种植和协同优化,可以更好地帮助这三种作物在大明生根发芽。
朱瞻壑正愁从何处搜集这个时代的优良作物品种作为对照和改良的基础,父亲这份“赏赐”,简直是雪中送炭。
比起以往赏赐金豆子,老爹这次的赏赐要实用得多,也更能体现出对他事业的支持。
“父王英明!”
朱瞻壑真心实意地赞道:
“有父王支持,儿子这‘农务实验处’,定能早日做出成绩,为皇爷爷分忧!”
“好小子,会说话!”
朱高煦被儿子捧得舒舒服服,端起酒杯:“来,为了我儿的差事,干了!”
汉王妃看着父子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轻声道:“王爷,壑儿的差事关乎国本,您可要多帮衬着些,莫要让他一个人太过辛劳。”
“夫人放心!”
朱高煦大手一挥:“我朱高煦的儿子,自然有我这个当爹的护着!谁敢给他使绊子,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这番话虽然依旧霸道,但其中蕴含的护犊之情,却让朱瞻壑心中一暖。
一顿家宴,在温馨而又热闹的氛围中进行着。
朱瞻壑知道,父亲的这份“家底”,将是他“农务实验处”启动的第一块重要基石。
而他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想要改变家族的命运,光靠自己的“先知”是不够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尤其是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