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一年的秋日,应天府的清晨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
宫门开启,百官身着朝服,手持笏板,如潮水般涌入奉天门。
朱瞻壑今日也换上了一身规制的亲王世子冠服,紫金冠束发,麒麟袍加身,显得英武挺拔。
他与同样身着二品武官官服的郑和,不远不近地走在队伍之中。
两人在宫门外相遇时,没有多言。
郑和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中,满是凝重和期盼,他对着朱瞻壑,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朱瞻壑则回以一个同样坚定、并带着几分安抚的眼神。
今日,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整个帝国文官集团的质疑和阻力。
步入奉天殿,气氛庄严肃穆。
朱棣身着黄色衮龙袍,高坐于龙椅之上,不怒自威。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项政务被一一奏禀、处置。
朱瞻壑和郑和都垂手立于班列之中,耐心等待着时机。
朱瞻壑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正有意无意地投向自己。
有太子大伯朱高炽关切中带着忧虑的眼神,有父亲朱高煦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充满鼓励的眼神,更有皇太孙朱瞻基那深沉难辨、带着审视与探究的目光。
看来,我今天要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啊。朱瞻壑心中暗道,也好,省得自己再费口舌铺垫了。
终于,在各项常规政务讨论告一段落之后,大殿内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就是现在。
郑和向前一步,从班列中走出,手持笏板,躬身奏道:“启禀皇上,微臣有本要奏。”
朱棣抬了抬眼皮,声音平淡无波:“讲。”
“微臣奉皇上之命,整理上次下西洋之所得。所带回之奇珍异宝、番邦图志,亦已全部清点入库,账目清晰,请皇上御览。”
郑和先是汇报了常规的后续事宜,条理分明。
然后,他话锋一转,带着一股航海家特有的激情:
“然,微臣在整理航海日志,比对海图之时,越发觉得,我大明宝船所及之处,不过是沧海一粟。
海外尚有无数未知之地,无尽富庶之邦,等待我等去探索。
尤其是上次在汉王世子殿下指引下,所见到的那片‘新明大陆’,其广袤与富饶,远非西洋诸国可比。若能再次远航,必能为我大明,带来远超以往的更大利益!”
他这番话,立刻引起了殿内一阵轻微的骚动。
尤其是那些主张休养生息、反对下西洋的文官们,纷纷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他们没想到,这郑和刚回来没多久,竟然又动了出海的心思。
户部尚书夏原吉更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大殿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此时,朱瞻壑也从班列中走出,与郑和并肩而立,躬身道:“启禀皇爷爷,孙儿亦有本要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准奏。”朱棣的声音依旧平静,让人听不出喜怒。
“启禀皇爷爷,孙儿领命兴办的农务实验处,如今已初见成效!”
朱瞻壑朗声说道:“孙儿从海外带回的三样新作物,如今第一批已经可以采收!”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由内侍呈上:
“此乃农庄总技正袁直,根据实际测算,预估三样新作物经孙儿与袁技正改良种植之法,亩产可达千斤。”
所有官员都瞪大了眼睛,他们清楚地记得,几个月前,眼前这个少年正是用这个数字,在奉天殿上许下的诺言。
当时,他们大多付之一笑,认为是少年人的狂言。
可现在,那看似天方夜谭的狂言,竟然……真的要实现了?
一时间,震惊、愕然、难以置信、狂喜、忧虑、盘算……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百官的眼神中交织。
户部尚书夏原吉的手,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朱瞻壑,嘴唇翕动,仿佛在计算“千斤”这个数字背后,能为大明节省下多少赈灾的钱粮。
朱瞻壑没有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他话锋再次一转,从怀中又取出一卷用上好羊皮纸绘制的地图,高高举起:
“皇爷爷,孙儿在整理上次远航所得时,绘制了一份关于那‘新明大陆’更详细的物产和海图记录!”
他向前一步,撩起袍角,对着龙椅之上的朱棣,重重地跪倒在地,声音铿锵有力,响彻整个奉天殿:
“孙儿朱瞻壑,斗胆恳请皇爷爷恩准,允孙儿与郑公公,再次组建船队,远赴新明大陆!
为我大明开辟新的疆土,带回更多福泽万民之物!所需钱粮,孙儿与郑公已有周详计划,可不耗国库分毫,甚至为国库带来巨大收益!请皇爷爷圣裁!”
终于说出来了!朱瞻壑在心中呐喊,接下来,就等着迎接狂风暴雨吧。
满朝哗然。
汉王世子,要与三宝太监联手,再次下西洋,而且还大言不惭地说不花国库的钱。
户部尚书夏原吉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本就对下西洋之事心存芥蒂,此刻更是须发皆张,他紧锁眉头,沉声道:
“汉王世子,农庄初见成效,固然可喜可贺。但再次远航,耗费钱粮无数,岂是儿戏?
殿下说不耗国库分毫,此话从何说起?国之重器,岂能与民争利?此事体大,还望殿下三思!”
“夏尚书所言极是!”
一名都察院的御史也立刻出班附和,言辞激烈:
“自古以来,未闻有不耗钱粮而能远航万里者,此乃天方夜谭!汉王世子年纪轻轻,莫要因一时之功而好大喜功,陷皇上于不义。”
紧接着,其他文官也纷纷出言,列举下西洋的种种弊端,什么劳民伤财、收益不确定、海途艰险、有违祖制等等,一时间,整个大殿都成了对朱瞻壑和郑和的“批斗会”。
而武将勋贵那边,则有不少人眼睛发亮,跃跃欲试。
开疆拓土,这可是武将的最高荣耀!
只是文官集团势大,他们也不敢公然与之对抗,只能在下面交换着眼神。
汉王朱高煦在班列中急得是抓耳挠腮,几次想冲出去替儿子说话,但想起儿子之前的再三叮嘱,又怕自己嘴笨坏事,只能用眼神狠狠地给儿子打气。
太子朱高炽则是满面忧色,他频频看向朱瞻壑,眼神中充满了不赞同。
在他看来,侄子的这个举动,实在是太过冒险,也太过急切了。
皇太孙朱瞻基,则自始至终都面沉似水,看不出喜怒,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跪在大殿中央的朱瞻壑,眼神深处,是无人能懂的复杂光芒。
龙椅之上,朱棣面无表情,威严的目光扫过殿下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落在了自己那个跪得笔直、虽千夫所指却依旧不卑不亢的孙儿身上。
整个奉天殿,在经历了一阵喧哗之后,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知道,最终的决定权,只在御座之上那个深不可测的帝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