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务实验处的开工仪式虽然简单,却极大地鼓舞了人心。
在接下来的十数日里,整个百亩试验田都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朱瞻壑几乎每日都会亲至农庄,与袁直一同规划田亩,指导农人如何按照新作物的特性进行精细化的整地。
他不仅将自己“海外所学”的那些关于土壤改良、垄作种植、育苗移栽等理念倾囊相授,有时还亲自动手,与农人们一同挥汗如雨。
他会和袁直为了一个水渠的走向争论半天,也会和老农田老三蹲在田埂上,虚心请教本地的节气变化和病虫害防治的土方子。
他甚至还带着几个心灵手巧的匠人,根据自己画的图纸,不断调试着那些改良的农具,犁壁的角度、耧斗的大小,都反复试验,力求达到最佳效果。
这位汉王世子,在农庄里完全没有半分皇孙的架子。
他与农人同食简单的粟饭和菜粥,累了便直接坐在田埂上休息,身上也常常沾着泥土和草屑。
这般“出格”的举动,在那些世代耕作的庄户们看来,是前所未有的亲近与尊重;
但在某些闻讯的朝臣眼中,却成了“不务正业”、“有失体统”的笑谈。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到了紫禁城,传到永乐皇帝朱棣的耳中。
对于这个在海外漂泊四年,一回来便搅动风云的孙儿,朱棣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欣赏朱瞻壑在朝堂上献宝时的沉稳与机智,也对他口中那些“亩产千斤”的新作物抱有极大的期望。
但同时,他也对这个孙子的变化和夸下的海口存着疑虑和担忧。
“亲自下地?与农同食?”
朱棣放下手中的一份关于漠北军情的题本,眉头微蹙,对侍立一旁的御用监太监亦失哈问道:“他倒是不怕辱没了皇家的脸面。”
亦失哈是跟随朱棣多年的心腹,深知这位万岁爷的脾性,闻言只是垂首应道:
“回皇上的话,听闻汉王世子殿下在农庄事必躬亲,干劲十足,与那些农人相处得……也颇为融洽。”
他斟酌着词句,力求客观。
“哼,干劲十足,与农融洽。”
朱棣冷哼一声,但眼神中却并无太多责备之意,反而闪过一丝兴趣。
他想起了自己早年领兵打仗,与士卒同甘共苦的日子。
那时候,他也是这般不拘小节,与士兵们一同啃干粮,一同睡草地。
“摆驾。”朱棣突然开口。
“皇上,去往何处?是否要传唤仪仗?”亦失哈连忙问道。
“不必。出宫,便服。”
朱棣站起身:
“朕倒要亲自去瞧瞧,朕这个‘种地’的孙子,究竟在鼓捣些什么名堂,又是如何‘与农融洽’的。”
“遵旨。”亦失哈不敢多问,连忙下去安排。
……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在两名精悍内侍的护卫下,悄然驶出了皇城,一路向着京郊的皇家农苑而去。
马车在距离农务实验处约莫半里地的一处废弃旧亭榭附近停下。
这亭榭建在一处略微高起的小土坡上,年久失修,平日里罕有人至,但视野却还算开阔,能远远望见试验田那边的大致情景。
朱棣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翁的深色绸衫,头上也只戴了顶普通的员外帽。他走下马车,亦失哈和另一名小太监紧随其后。
“你们在此处守着,莫要让人靠近。朕,自己过去看看。”朱棣吩咐道。
“皇上,这恐有不妥。”亦失哈有些担忧。
“无妨,光天化日之下,又是皇家农苑的地界,能有何不妥?”
朱棣摆了摆手,不容置喙:“朕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些。”
说罢,他便独自一人,沿着土坡的背面,借着稀疏的林木和灌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试验田的方向靠近了约莫百十步。
毕竟是行伍出身,即便年岁已高,朱棣身手依旧矫健。
他最终在一片茂密的荆棘丛后停下,这里距离试验田不过一箭之地,既能清楚地看到田间的情形,又不至于轻易被人发现。
初秋的阳光下,百亩土地已被精心平整,划分成了数个大小不一的区域。
数十名农人正挥汗如雨地劳作着,有的在修整田埂,有的在挖掘沟渠,有的则在使用一种样式新颖的犁具深翻土地,吆喝声、说笑声隐约可闻。
而在田地中央,一个身着青色短打,头上束着方巾的年轻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朱瞻壑正手持一把样式古怪的测量工具(根据后世标杆和测绳原理简化的),与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一同俯身查看着什么,时不时地比划着,大声讨论着。
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朱棣也能从那年轻人专注的神情和娴熟的动作中,感受到他对这片土地的投入。
“那是瞻壑?”朱棣心中暗道,眯起了眼睛。
他看到朱瞻壑拿起一把锄头,亲自示范如何按照一定的间距挖掘种植沟,动作虽然略显生涩,但却一丝不苟,极为认真。
那锄头下去的力道,那弯腰的姿势,都透着一股子实干的劲头。
他还看到朱瞻壑与那些农人坐在一起,农人们不时发出憨厚的笑声,气氛融洽,没有丝毫的隔阂。
那笑容,不似作伪。
他又看到朱瞻壑与匠人一同修理农具,手上沾满了泥污和木屑,却毫不在意,还时不时地与匠人交流着什么。
……
朱棣默默地看着,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他一生阅人无数,识人之能早已炉火纯青。他能看出,这个孙子并非是在作秀给谁看,那份投入与专注,是发自内心的。
他内心深处,传统的皇室观念一闪而过,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悄然升起。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还是燕王之时,在北平练兵屯田,也曾亲自督促农桑,了解民情。
那时候的他,又何尝不是这般事必躬亲?为了目标,他又何曾顾忌过所谓的“体统”?
眼前的这个孙子,虽然行为“出格”,但那份认真、那份投入、那份与下层打成一片的亲和力,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一丝欣赏。
这小子,身上倒是有几分朕当年的影子。
朱棣在心中暗道,只是,他这份实干,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那几样新作物,为了博取朕的欢心,还是……另有所图?
帝王的多疑,如同跗骨之蛆,即便是对自己的亲孙,也难以完全消除。
这孙儿会不会像他爹汉王一样,野心勃勃?
朱棣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地望着那片生机勃勃的田野,以及那个在田野间忙碌的年轻身影。
他没有让人去惊动朱瞻壑,只是在荆棘丛后又站立了片刻,将那片热火朝天的景象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便悄然转身,循着原路返回了旧亭榭。
“回宫。”
黑色的马车悄然远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而远处的朱瞻壑,对此一无所知。
他依旧专注于眼前的土地和作物,丝毫没有察觉到,就在刚才,一双洞察世事的“天子之眼”,已经在不远处,默默地注视了他许久许久。
这场无声的“微服私访”,在永乐大帝的心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起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他对这个孙儿,愈发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