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楼,这座矗立在长江之滨、阅尽千年帆影的古老楼阁,在夜色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露出一种沉郁的厚重。飞檐斗拱的轮廓被稀薄的月光勾勒,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夜空。江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浓重的水腥味,呼啸着穿过空荡的回廊,卷起角落里陈年的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哨音。苏音独自一人,倚在顶层回廊临江的朱漆栏杆旁。白日里戏服泣血的恐怖景象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冤魂哭泣,如同跗骨之蛆,搅得她心神不宁,剧团宿舍的硬板床成了刑具。她索性裹紧外套,来到这江风凛冽之处,试图让冰冷的江风吹散心头的阴霾和那挥之不去的腥甜气息。脚下,长江在夜色中奔流不息,宽阔的江面反射着对岸稀疏的灯火,如同一条流淌着碎银的墨色绸带。涛声阵阵,低沉而永恒,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背景音。远处,锁江楼塔沉默的剪影浸在江水的幽暗里,塔尖的铜葫芦在风中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轻鸣。夜渐深,寒意更重。苏音紧了紧衣领,准备下楼。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铮……咚……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琵琶轮指声,如同冰珠落玉盘,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江风的呜咽和沉闷的涛声,清晰地钻进苏音的耳膜!她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这声音……不是来自岸上,不是来自楼内,而是……来自那漆黑一片、波涛翻涌的江心!苏音猛地转身,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栏杆,身体前倾,目光如电,死死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江面漆黑,只有远处航标灯微弱的光点在波涛中起伏。除了奔流的江水,空无一物!幻听?连日来的精神压力太大?就在她惊疑不定之际——铮……咚…咚咚……呜……又是一串琵琶音!这一次,旋律清晰了几分!音色极其奇特——非金非石,非丝非竹,更像是由最寒冷的冰凌和最粘稠的江水共同凝结而成!清冷彻骨,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湿滑粘腻的质感!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裹挟着江底的淤泥寒气,穿透耳膜,直抵骨髓!而且,这旋律……苏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虽然破碎断续,但那独特的指法、那哀婉凄绝的韵味……分明是《浔阳琵琶》!正是她白天排练《镇鄱阳》时,镇水将军出场前那段烘托悲怆氛围的琵琶引子!可这江心传来的琵琶声,比排练时的曲调更加破碎、更加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绝望!仿佛每一个音符都在泣血!“谁?!”苏音忍不住朝着漆黑的江面低喝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突兀,瞬间被江风撕碎。无人回应。只有那诡异的琵琶声,如同幽灵般,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地飘荡在江风之中,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仿佛正从江心深处,向着浔阳楼的方向,幽幽地飘来!铮!——咚!——呜——!这一次,是一个连续的长轮,音调陡然拔高,凄厉得如同濒死的天鹅最后的哀鸣!紧接着,琵琶声骤然转为一片混乱的、如同无数指甲刮擦朽木的刮弦噪音!尖锐、刺耳、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就在这刺耳的刮弦噪音达到顶峰的瞬间——苏音只觉得自己的眉心猛地一胀!仿佛被一根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稠、充满了无尽怨念与悲伤的洪流,如同决堤的冰河,毫无阻碍地、粗暴地顺着那无形的琵琶声,猛地灌进了她的脑海!“呃啊!”苏音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下去,靠在冰冷的栏杆上!这不是物理的疼痛,而是灵魂被无数冰冷怨毒的手撕扯、被绝望的冰水淹没的窒息感!被动吸收!她的“戏魂”能力,对强烈情感能量的天然亲和与共鸣,此刻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成了这江心怨念入侵的通道!无数破碎、冰冷、令人窒息的画面和感受,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脑海中疯狂炸开:冰冷刺骨的江水!瞬间淹没口鼻的窒息感!肺叶如同被撕裂般灼痛!浑浊黑暗的水底!无数挣扎、扭曲、因窒息和恐惧而极度变形的苍白面孔!男女老少,一张张脸在黑暗中无声地张大嘴巴,眼睛暴突,充满了临死前极致的惊恐和绝望!破碎的船板!断裂的桅杆!漂浮的行李!一只紧紧抓着婴儿襁褓、最终无力松开的浮肿的手!绝望的求救!无数双手臂在水中徒劳地向上抓挠,想要抓住任何一点生的希望,却只搅动了浑浊的淤泥!沉重的拉扯!脚踝被冰冷滑腻的水草死死缠住!被无形的巨力拖向更深、更冷的黑暗深渊!永恒的沉沦!意识在冰冷和黑暗中一点点模糊、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怨恨!对生的眷恋!对命运的不甘!对抛弃他们的江天的诅咒!这些不是想象!它们是真实的溺亡者残留的、最强烈的死亡记忆碎片!是无数葬身江底、永世不得超生的冤魂,凝聚了数百年的怨念精华!此刻,正通过那诡异的江心琵琶声作为媒介,被苏音那如同磁石般的“戏魂”能力,疯狂地、被动地吸收进来!“不……停下……停下啊!”苏音在意识深处绝望地嘶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落叶。额心那枚金红色的印记,在怨念洪流的冲击下,如同被点燃的烙铁,爆发出灼热到近乎疼痛的光芒!这光芒似乎想要抵抗那冰冷的怨念入侵,却又在怨念的冲击下明灭不定。琵琶声还在继续,曲调变得更加诡异。不再是《浔阳琵琶》的旋律,而是变成了一种不成调的、如同无数人同时呜咽、哭泣、哀嚎的和声!声音层层叠叠,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怨毒,直接冲击着苏音的灵魂!更恐怖的是,苏音感觉到一股冰冷粘稠的湿气,正顺着她的皮肤毛孔,丝丝缕缕地向体内渗透!仿佛要将她同化,拖入那永恒的冰冷江底!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指尖在稀薄的月光下,竟隐隐泛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被动吸收的怨念如同毒液,正在侵蚀她的身体和灵魂!眉心印记的灼热与怨念的冰冷在她体内疯狂交战,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她仿佛成了两个世界的战场!就在苏音的意识即将被这无尽的怨念彻底冻结、吞噬的刹那——嗡!她左手手腕内侧,白天被那泣血戏服水渍浸染过的地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滚烫!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带着刚烈正气的气息猛地从那里爆发出来!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簇火苗!这气息……正是那件镇水将军蟒袍上残留的、属于那位传说中庇护一方的将军的守护意志!虽然微弱,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苏音即将崩溃的心神!“将军……”苏音在意识模糊中捕捉到这一丝温暖。借着这一丝守护意志带来的喘息之机,苏音被怨念冲击得近乎涣散的戏魂本能,终于做出了一丝反击!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那怨念琵琶声传来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却凝聚了她全部意志的清啸!啸声不高,却带着一种源自戏魂本源的、穿透灵魂的净化和驱逐之力!如同无形的涟漪,猛地扩散向漆黑的江面!铮——!江心那诡异的琵琶声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如同琴弦崩断的尖鸣!瞬间戛然而止!灌入苏音脑海的怨念洪流如同被斩断的源头,骤然停止。那些溺亡者的恐怖画面和冰冷窒息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眉心印记的灼热和手腕处守护意志的温暖也迅速平息。江面上,只剩下呜咽的风声和永不停歇的涛声。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苏音脱力般顺着栏杆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柱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冷汗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江水的腥气。她抬起颤抖的双手,指尖的青白色正在缓缓褪去,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却久久无法消散。她望向恢复死寂的江面,目光最终定格在远处锁江楼塔沉默的剪影上。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琵琶的余韵和无数冤魂的哭泣。这江底……究竟沉睡着多少不甘的亡魂?那诡异的琵琶声,是某种存在的召唤,还是……蚀渊邪力搅动怨气的征兆?她被动吸收的怨念,是灾难的预兆,还是……某种必须由她来承载的、沉重的责任?浔阳楼的风,依旧冰冷刺骨。苏音蜷缩在角落,戏魂初醒的代价,是灵魂深处烙印下的、整条大江的悲鸣。而风暴的低语,正从水底最幽暗的角落,沿着无形的丝弦,清晰地传递到这位青阳腔传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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