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洞书院藏经阁的夜,是墨色与纸香凝固成的琥珀。万籁俱寂,唯有山风掠过古松的呜咽,和偶尔几声夜枭的啼鸣,穿透厚重的木窗棂,更添几分幽邃。陆文渊独坐于巨大的楠木书案前,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周遭深沉的黑暗,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射在身后高耸如墙的书架阴影里,摇曳不定。指尖那枚由“庐山云海阵图”文气烙下的金色符文,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却恒定的温热,如同一个无声的坐标,时刻提醒着他昨夜那场震撼灵魂的梦魇与启示——污秽的漩涡、被冲击的五处光点、濒临崩溃的守护之网……以及最后时刻,五道光芒跨越空间产生的微弱共鸣和那股古老守护意志的觉醒。他面前摊开的,不再仅仅是需要修复的古籍残片,而是一本纸质暗黄、墨迹沉郁的线装手抄本——《江州古谶辑录补遗》。这是他从藏经阁最角落、积尘最厚的书架深处翻找出来的。书页脆薄如蝉翼,散发着浓郁的樟脑与霉味混合的气息。其中一页,被小心翼翼地用竹启子展开、压平。纸页边缘有明显的焦黄卷曲和水渍洇染的痕迹,显然曾遭受过损害。这一页记载的,正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谪居江州(九江古称)时,那首千古绝唱《琵琶行》的片段。但并非全诗,而是几行字迹模糊、甚至部分残缺的句子:……血色罗裙翻酒污(墨迹洇染模糊一片)…………水浆迸,刀枪鸣(“鸣”字下半部缺失)…………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裂帛”二字旁有数点深褐色污渍,似陈旧血迹)…………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泣”字下方空白处,有数行极细小、几乎被蛀蚀殆尽的朱砂批注)……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青衫湿”三字墨色极重,笔锋透纸,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陆文渊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反复扫过这残损的诗句。他的关注点并非诗句本身的文学意境,而是那些异常之处:那一片模糊的洇染为何偏偏覆盖在“血色罗裙”之后?那缺失的“鸣”字下半部,原本是什么?那几点深褐色的污渍为何恰好点在“裂帛”二字旁?尤其是那片空白处的朱砂批注,细小如蚊蚋,且被虫蛀得支离破碎,若非他目力惊人且带着特定的目的去审视,根本难以察觉。“血色……裂帛……青衫湿……”陆文渊喃喃低语,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动,仿佛在捕捉那些消散在历史尘埃中的线索。他想起苏音那件泣血的镇水将军蟒袍,想起陈默描述的、井中怨灵那无声的裂帛般的尖啸,想起董小暖救治张老六时那污血喷涌的景象,想起梦中那污秽漩涡撕裂蔚蓝水域时,如同天地裂帛般的恐怖悸动……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残破的诗句,似乎不仅仅是文学,更像是一幅用隐喻和意象编织的、关于九江未来灾劫的……预言!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定了那片空白处的朱砂批注。放大目镜的镜片几乎贴到了纸上。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细若游丝、残缺不全的朱砂痕迹终于显露出一些端倪:…灵…(虫蛀)…枢…(墨点)…动…(残缺)…邪…(水渍)…渊…(模糊)…启…(蛀断)…五…(朱砂点)…圣…(笔锋)…归…(墨迹延伸)…位…(最后一点朱砂)断断续续,如同被撕碎的密码。“灵…枢…动?邪…渊…启?五…圣…归…位?”陆文渊眉头紧锁,在心中艰难地拼凑着。这些词句太过零碎,意义晦涩不明。就在这时,他右手食指上那枚沉寂的金色符文烙印,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温度急剧升高,仿佛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皮肉之下燃烧!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文气”顺着经络,自发地涌向指尖!几乎是本能驱使,陆文渊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那根烙着符文的手指,带着灼热的气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向了纸页上那模糊的朱砂批注——尤其是“灵枢动”与“五圣归位”那几个残缺的字迹所在之处!指尖触及陈旧纸张的刹那——嗡!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嗡鸣在寂静的藏经阁中响起!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自陆文渊的识海深处!指尖灼热的文气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激活了纸页上那些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朱砂微粒!那些细小的、残缺的朱砂痕迹,骤然爆发出灼目的赤金色光芒!光芒并不刺眼,却充满了古老而神圣的意念力量!更令人震撼的是,在光芒亮起的瞬间,那些原本残缺、模糊、被虫蛀水渍掩盖的朱砂笔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修复、补全!它们挣脱了纸张的束缚,如同活过来的赤金色小蛇,在陆文渊眼前的虚空中飞速地游走、重组、排列!刹那间,一行完整、清晰、由纯粹赤金色光芒构成的古篆谶语,煌煌悬于虚空之中:灵枢将倾,邪渊必启;五圣归位,镇守浔阳!十六个字!字字如斗,赤金灼灼!每一个笔画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散发出一种穿透时空、直指未来的沉重警示与磅礴信念!“灵枢将倾!”陆文渊心头剧震!这不正是他昨夜在云海阵图中看到的景象吗?那污秽漩涡疯狂吞噬污染浔阳灵枢,锁江楼塔摇摇欲坠!“邪渊必启!”蚀渊会!那来自深渊的邪魔之力!老爷庙水域那颗搏动的污秽心脏!天花井底纠缠张老六和水族精怪的阴邪怨气!一切线索瞬间串联!“五圣归位,镇守浔阳!”最后八个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书院文脉、杏林医心、茶韵通感、戏魂激昂、俗骨镇物!还有他们五人身上那灼热的印记!那梦中的共鸣!那古老的守护意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残存的《琵琶行》诗句,并非仅仅是文学哀叹!它是载体!是伪装!真正重要的,是前人用秘法融入朱砂批注、只有特定文气才能激活的警世谶言!它早已预言了九江将面临的浩劫——灵枢失衡,邪渊开启!而唯一的希望,便在于那应劫而生的“五圣”归位!就在陆文渊被这十六字谶言震撼得心神激荡之际,异变再生!那悬浮在虚空中、由赤金光芒构成的谶语,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光芒骤然向内坍缩!所有的赤金色光芒如同百川归海,瞬间倒卷,重新没入书页上那片朱砂批注之中!紧接着——嗤啦!一声极其轻微的撕裂声响起。承载着谶语的那一页《江州古谶辑录补遗》,从朱砂批注的核心处开始,毫无征兆地自燃!不是明火,而是一种无声的、由内而外的金色光焰!光焰迅速蔓延,瞬间将整页纸连同那珍贵的朱砂批注,彻底吞噬,化作无数细小的、闪烁着金光的灰烬,如同夏夜的流萤,在陆文渊惊愕的目光中,缓缓飘散,最终彻底消失于无形,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书案上,只留下一个边缘焦黑、形状不规则的空洞。仿佛那一页纸从未存在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神圣气息的焦糊味,证明着刚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并非幻觉。藏经阁内,重归死寂。孤灯如豆,将陆文渊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他僵坐在圈椅中,右手食指的金色烙印依旧散发着灼热的余温,左手掌心却不知何时,也传来一阵清晰的灼热感!他缓缓摊开左手,只见掌心靠近生命线的位置,一枚由极其繁复、流动着淡金色光芒的古文字符构成的印记轮廓,正清晰地浮现出来!印记的形状,竟与那谶语中“圣”字的古篆体,隐隐呼应!“五圣归位……”陆文渊看着掌心新浮现的印记,又望向书页上那个焦黑的空洞,最后,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书架和墙壁,投向锁江楼塔的方向,投向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十六字谶言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之上。不再是模糊的预感,不再是零散的线索。预言已成,宿命已定。风暴的中心,正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姿态,展现在这位刚刚洞悉了天机的书院学者面前。而“归位”的号角,已然在这寂静的藏经阁中,随着那页古籍的焚尽,无声地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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