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狂热的空气仿佛被魏征这一声“不可”瞬间冻结。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个面容清癯、神色凝重的文士身上。
李建成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阴沉,他盯着魏征,声音里带着质问的寒意:“魏征,大军将士,同仇敌忾,士气正盛,你为何要在此刻,乱我军心?”
魏征毫不畏惧地迎上李建成的目光,再次深揖一礼,不疾不徐地开口:“殿下,请恕臣直言。”
“杨倓此人,绝非庸才。”
“想当初,江都兵变,宇文化及何其嚣张,却被他弹指间平定,枭首示众。”
“后又南下荆襄,一战破江陵,迫使拥兵数十万的梁王萧铣仓皇回援,最终兵败逃回荆州。”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帐内因胜利而头脑发热的诸将,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试问殿下,试问诸位将军,如此一个用兵如神、心机深沉之人,会愚蠢到率领一群乌合之众,千里奔袭,来我大唐的腹地送死吗?”
这一连串的反问,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方才还摩拳擦掌的将领们,脸上的狂热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与深思。
是啊,杨倓的赫赫战功犹在耳边,他们怎么就因为一场小小的胜利,便将此人视作了无能之辈?
薛万彻脸上的得意也僵住了,他虽然胜了,但回想起来,隋军的溃败似乎……是有些太快,太干脆了。
李建成的脸色愈发难看,魏征的话,无疑是在质疑他的判断力。
“那依你之见,方才之胜,也是假的了?”他的语气充满了讥讽。
“臣不敢断言。”魏征沉声道,“但臣以为,此战疑点重重,我军不应轻举妄动。”
“为今之计,我军当坚守大营,静观其变。同时,等待张瑾将军在一线天峡谷的消息。”
“若我军伏兵得手,重创其主力,再与奔袭潼关的冯立将军形成合围之势,届时,杨倓便是插翅难逃!”
“到那时,殿下再发兵,方是万全之策!”
魏征的计策,无疑是最稳妥,最没有风险的。
然而,这份稳妥,在急于立功的李建成听来,却是怯懦与迟疑。
他等不了!
他不能等!
父王将五万精兵交予他,就是要看他雷厉风行,一战定乾坤!而不是让他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在这里畏首畏尾!
“够了!”
李建成猛地一挥手,打断了魏征的话,眼中满是决绝与不耐。
“兵贵神速!战机稍纵即逝!”
“如今敌军新败,士气低落,正是我军一鼓作气,将其歼灭的最好时机!”
“若按你所言,等来等去,只会错失良机,为天下人耻笑!”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任何人都无法动摇。
魏征看着李建成那被功名利禄烧红了的双眼,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知道,太子殿下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谏了。
他长叹一声,退而求其次,再次跪倒在地。
“既然殿下决心已下,臣不敢再阻拦。”
“但臣恳请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乃三军之主帅,万万不可亲身犯险!”
“请殿下坐镇中军,派遣一员大将,率军前往即可!”
这一次,李建成没有再拒绝。
魏征的话,满足了他身为统帅的尊严,也给他提了个醒。
他要的是功劳,而不是亲自去冲锋陷阵。
“好,本太子便依你所言。”
李建成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帐下诸将,最终落到一名心腹大将身上。
“王君廓!”
“末将在!”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立刻出列,声如洪钟。
“本太子命你,亲率三万精兵,即刻进攻渭南隋军大营!”
“记住,此战务必全歼敌军,将杨倓给本太子生擒回来!”
王君廓脸上露出嗜血的兴奋,大声领命:“殿下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全军出击!”
随着李建成一声令下,号角长鸣,三万唐军精锐如猛虎出笼,卷起漫天尘土,杀气腾腾地扑向了渭水南岸的隋军大营。
帅帐之内,李建成负手而立,遥望那滚滚烟尘,脸上重新浮现出自信而残忍的笑容。
唯有魏征,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望着大军远去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总觉得,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渭水南岸,杀声震天。
王君廓一马当先,手中长槊直指前方灯火通明的隋军大营。
他脸上的神情,是猎人看到猎物时才有的残忍与兴奋。
“给我杀!一个不留!生擒杨倓者,官升三级,赏金万两!”
“杀!”
三万唐军精锐,如开闸的洪水,卷起漫天烟尘,向着那看似脆弱的营盘猛扑而去。
正如薛万彻所言,隋军的抵抗,激烈却混乱。
箭矢如雨,却稀稀拉拉,喊杀声震天,却透着一股外强中干的虚弱。
唐军的先锋部队,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撕开了营寨的第一道防线。
王君廓见状,心中大定,脸上的笑容愈发狰狞。
“不堪一击!不堪一击!”
他催动战马,亲自率领中军主力压上,准备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然而,随着他们深入营中,战况却变得诡异起来。
隋军的抵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
初时还有激烈的兵器碰撞声与惨叫声,但很快,这些声音就渐渐稀疏,最终彻底消失。
整个隋军大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按下了静音。
王君廓勒住战马,眉头微微皱起,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太顺利了。
顺利得有些不正常。
“冲进去!快!给我冲进中军大帐!”
他压下心中的疑虑,将之归结为隋军的彻底崩溃,厉声下令。
唐军士卒如狼似虎地冲破了最后的营门,涌入了隋军的核心区域。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巨大的营地之内,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无数的营帐整齐地排列着,帐门大开,里面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远处的篝火仍在燃烧,噼啪作响,将一张张惊愕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几口大锅里甚至还炖着肉,香气四溢,但掌勺的伙夫,却早已不知所踪。
死寂。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王君廓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所取代。
他全身的汗毛,在这一刻根根倒竖!
“不好!”
“中计了!是空营计!”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嘶吼。
“快撤!全军撤退!”
然而,一切都晚了。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如同地府的催命魔音,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刹那间,原本寂静的营地四周,无数火把冲天而起,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杀!”
震天的喊杀声,从黑暗中,从营帐后,从壕沟里,猛然爆发!
无数身穿隋军甲胄的士兵,如同从地里冒出来的鬼魅,手持明晃晃的钢刀,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为首一员猛将,手持一柄开山大斧,身形魁梧如铁塔,正是张虎!
“狗娘养的唐军,你张虎爷爷等你们很久了!”
张虎一声狂笑,声如炸雷,抡起巨斧,第一个杀入了惊慌失措的唐军阵中!
斧光闪过,血肉横飞!
三万冲入营中的唐军,瞬间从猎人变成了猎物,彻底陷入了隋军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
他们阵型大乱,建制全无,在狭窄的营地里挤作一团,成了隋军弓弩手最好的靶子。
箭雨铺天盖地而来,惨叫声此起彼伏。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唐军精锐,此刻彻底乱了阵脚,只知抱头鼠窜,自相践踏。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
王君廓目眦欲裂,挥舞着长槊,拼命斩杀着靠近的隋军,试图重整阵型。
但他知道,大势已去!
再不突围,这三万大军,便要全军覆没于此!
“所有人!向南门突围!随我杀出去!”
他嘶吼着,聚集起身边数千亲兵,如同一柄血色的锥子,不顾一切地朝着包围圈最薄弱的南门方向,发起了决死冲锋!
这是一场惨烈无比的血路。
隋军早已布下重兵,层层阻截。
王君廓状若疯魔,浑身浴血,只知向前,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浑身是伤地冲出那座人间地狱般的隋军大营时,身后能够跟出来的,已不足两万人。
他回头望去,那座被火光映红的大营,已然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埋葬了他麾下一万精锐,和他那唾手可得的盖世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