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母亲安顿在郊区农户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农户是对老夫妻,无儿无女,以前受过地下党的恩惠,为人忠厚老实。阿默把情况一说,老两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特意把家里最干净的西厢房收拾出来,铺上了新晒的稻草。“孩子,你放心去忙吧,你娘交给我们,保准饿不着冻不着。”老汉拍着胸脯保证,手里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地响。
母亲拉着阿默的手,一直送到门口,眼圈红红的,却没说一句挽留的话,只是反复叮嘱:“万事小心,别逞强,实在不行就跑,娘在这儿等你回来。”
“娘,我知道了。”阿默抱着母亲,能感觉到她后背的骨头硌得慌——这几天担惊受怕,她又瘦了不少。他松开手,转身就走,不敢再多看一眼,怕自己忍不住留下来。
夜风格外凉,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阿默紧了紧身上的粗布褂子,加快了脚步。按照老周临走时的约定,他们会在城隍庙的戏台汇合。
城隍庙在城中心,以前是香火鼎盛的地方,自从日军进城后,就渐渐荒废了,只剩下几尊破旧的神像和满地的香灰。此刻月上中天,惨白的月光洒在戏台上,把雕梁画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张牙舞爪的鬼怪。
阿默刚走到戏台后面,就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动。他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驳壳枪,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是我。”老周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带着一丝沙哑。
阿默松了口气,借着月光看清了眼前的人——老周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戏服,头上戴着顶翎子,脸上还画着半截油彩,像是刚从台上下来。他身后还站着几个弟兄,个个都打扮成戏子的模样,有花脸,有小生,手里的长枪藏在宽大的水袖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你可来了。”老周拉着阿默走到戏台后面的化妆间,里面弥漫着一股劣质胭脂和汗味混合的怪味,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和啃剩的窝头,“我们等你半天了。”
“路上绕了点远,怕被特务盯上。”阿默解释道,目光扫过老周的胳膊——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缠着厚厚的布条,看样子恢复得不错。
“你娘安顿好了?”
“嗯,在农户家,挺安全的。”
老周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阿默:“先垫垫肚子,刚从戏班师傅那儿讨的,热乎着呢。”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带着余温。阿默确实饿坏了,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噎得直翻白眼。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老周递给他一碗水,眼里带着笑意,“你小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我?”阿默愣住了,嘴里的馒头差点掉出来。
“张婶给的情报啊。”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难掩兴奋,“我们派了人去核实,那张地图准得很!军火库确实在那儿,而且初七换岗这事也没错——我托人混进日军营地打听了,那天正好是他们的换防日,守卫最松懈,只有两个哨兵!”
旁边一个扮成花脸的弟兄忍不住插嘴:“默哥,你是没瞧见老周当时那高兴劲儿,差点把桌子掀了!”
“去你的,就你话多。”老周笑骂了一句,脸上的油彩都跟着抖动,“这可不是小事,端掉军火库,能让日军在城里的火力减弱一半,咱们的压力也能小不少。”
阿默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从怀里掏出张婶给的那张地图,摊在化妆台的破镜子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正好落在地图上,上面的线条和字迹清晰可见。“我研究了一下,这里标注的通风口,应该是军火库的薄弱点。”他指着地图一角的箭头,“从这里进去,能直接通到弹药库,距离最近,也最隐蔽。”
老周凑近了看,手指在“通风口”三个字上反复摩挲,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好小子,这你都看出来了!我们琢磨了半天,还在想从哪儿突破呢!”他拍了拍阿默的后背,力道不小,“这个通风口我知道,以前是给弹药库散热用的,口子不大,刚好能容一个人爬进去,日军肯定想不到有人敢从这儿动手。”
“那我们怎么进去?”扮成小生的弟兄问道,他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稚气,手里的枪却攥得紧紧的。
“初七夜里动手。”老周的语气严肃起来,眼神里的兴奋变成了沉稳的算计,“那天换岗时间是后半夜三点,正是人最困的时候。我带两个人,从正面吸引哨兵的注意力,假装要翻墙,把他们引开。阿默,你带着两个人,从通风口进去,找到弹药库,把炸药安好。”
他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几块黑乎乎的炸药,上面还连着引线。“这是从上次截获的军火里弄来的,威力足够把弹药库炸上天。”
阿默看着炸药,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这么重要的行动,也是第一次离“反抗”这两个字这么近。以前他总觉得那些拿枪打仗的人离自己很远,现在才明白,原来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有个要求。”阿默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坚定。
老周愣了一下:“你说。”
“我要加入你们。”阿默抬起头,看着老周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只是这次行动,以后也是。”
化妆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外面风吹过戏台的“呜呜”声。几个弟兄都惊讶地看着他,连老周也愣住了,手里的旱烟袋停在半空。
“你想好了?”老周的声音很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加入我们,就等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
“我想好了。”阿默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犹豫,“以前我总想着躲,想着能活下去就行。可这几天我见了太多事——刘神父死了,李大哥他们牺牲了,张婶的男人被抓走了……我要是再躲下去,就真不是人了。”
他想起母亲在土地庙里说的话,想起那些牺牲的同志,想起张婶含泪的托付:“我娘也支持我。她说,有些事躲不过去,该做的就得做。”
老周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把旱烟袋往鞋底上磕了磕:“好小子,有种!我就知道你不是孬种!”他拍了拍阿默的肩膀,力道比刚才更重了些,“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人了!”
旁边的弟兄们也笑了,花脸弟兄还递过来一个窝头:“默哥,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阿默接过窝头,心里暖烘烘的。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以前他是为了自己和母亲活下去而挣扎,现在,他要为更多人能活下去而战斗。
“那行动细节再敲定一下。”老周把弟兄们叫到一起,指着地图开始分配任务,“小三,你跟我正面吸引注意力,记住,动静要大,但别真冲上去,拖住他们就行。”
“石头,你带两个人,守在军火库后门,万一我们得手后被发现,你们负责断后,接应我们撤退。”
“阿默,你带小李,从通风口进去,动作要快,安好炸药就撤,千万别恋战。炸药引线我已经剪好了,燃烧时间是三分钟,足够你们跑出来了。”
每个人都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坚定。月光照在他们脸上,把油彩映得忽明忽暗,却掩不住眼里的光芒。
阿默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这些人,有的是农民,有的是小贩,有的是戏班的跑龙套,以前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可现在,他们拿起了枪,要去和装备精良的日军拼命。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想像牲口一样被宰割,不想眼睁睁看着家园被烧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还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就像老周说的,反抗,不是为了送死,是为了活得像个人。
“都记住了吗?”老周最后问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记住了!”弟兄们齐声回答,声音在空旷的化妆间里回荡,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好!”老周把地图折好,小心地揣进怀里,“还有四天时间,大家都回去准备一下,养精蓄锐,初七夜里,咱们给小鬼子来个措手不及!”
弟兄们纷纷点头,各自收拾好东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化妆间。很快,戏台上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阿默和老周。
“你也回去歇歇吧,养足精神。”老周拍了拍阿默的肩膀,“初七夜里,咱们好好干一场!”
阿默点点头,转身朝门口走去。刚走到戏台中央,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老周。月光洒在老周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棵挺拔的老树,在风雨中屹立不倒。
“老周,”阿默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对吗?”
老周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里有坚定,有信任,还有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期许:“当然。因为我们不是为了自己在战斗。”
阿默笑了,心里的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他转身走出城隍庙,夜风吹在脸上,依然很冷,他却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朝着郊区的方向望了一眼,母亲此刻应该已经睡了吧。等完成任务,他一定要好好陪她几天,给她讲讲外面的事,讲讲那些为了守护家园而战斗的人们。
脚下的路还很长,前方的危险也依然存在,但阿默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他握紧了腰间的驳壳枪,枪身冰凉,却带着一种让他安心的重量。
还有四天。
他加快了脚步,朝着农户家的方向走去。他要养精蓄锐,为了初七的行动,为了那些等待着他的人,也为了自己心中那团刚刚燃起的火焰。
月光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虽然崎岖,虽然布满荆棘,但他知道,这条路,他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