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染坊时,阿默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阳光已经越升越高,照在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反而让地上的血迹更显刺眼。母亲被他扶着,脚步踉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像是不敢看周围的景象。刚才那一幕显然吓坏了她——这个一辈子只和针线、浆洗打交道的女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娘,我们得找个地方先躲躲。”阿默的声音有些发紧,后背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神经,“染坊被端了,特务肯定会派人来查看,这里不能待。”
母亲没说话,只是机械地点点头,手死死抓着阿默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冰凉冰凉的,沾在阿默的粗布褂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们沿着荒草丛生的小路往前走,尽量避开开阔地带,专挑墙根、树后这些隐蔽的地方走。城西的贫民窟比阿默想象的还要破败,房屋大多是用泥土和茅草搭成的,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像一张张皲裂的脸。路上很少见到行人,偶尔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跑过,看见他们手里的枪,吓得尖叫着躲进屋里。
“阿默……”母亲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带着颤抖,“我们……我们还是跑吧,跑回乡下老家去,那里偏僻,日本人找不到我们……”
阿默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母亲在害怕,换作以前,他或许真的会听母亲的话,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哪怕一辈子不见天日。可现在不一样了——李大哥和赵大哥的尸体还躺在染坊的院子里,张婶的托付还揣在他怀里,老周他们还在等着军火库的情报……他怎么能跑?
“娘,回不去了。”阿默停下脚步,扶着母亲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您以为乡下就安全吗?日军的清乡早就蔓延到乡下了,昨天我过来时,看见路边的村子都被烧了……”
他没说下去,但母亲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叹,眼泪又掉了下来。
阿默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母亲,让她跟着自己担惊受怕,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可他别无选择。在这个世道,想安稳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奢望。
他们在一处废弃的土地庙里停了下来。土地庙很小,只有一间屋子,神像早就被推倒了,地上满是灰尘和鸟粪,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但至少这里能遮风挡雨,还能观察外面的动静。
“娘,您先坐着歇歇。”阿默扶着母亲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自己则走到门口,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确认没人之后,他才关上门,从怀里掏出老周给的窝头,递了一个给母亲,“吃点东西吧,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母亲摇摇头,把窝头推了回来,眼神里满是担忧:“你吃吧,你流了那么多血,更需要力气。”她看着阿默胳膊上渗血的伤口,眼圈又红了,“我这就给你包扎一下。”
她说着,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针线包——那是她走到哪儿都带着的,里面除了针线,还有一小卷干净的布条和一瓶自制的草药膏。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阿默胳膊上的旧绷带,当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有些发黑,显然是感染了。母亲的手颤抖着,蘸了点水,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渍,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疼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不疼。”阿默咬着牙,其实伤口火辣辣地疼,尤其是药水碰到的时候,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但他不想让母亲担心。
母亲没说话,只是加快了包扎的速度。她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针头都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却像没感觉到似的,只是把血珠在衣服上蹭掉,继续低头包扎。阿默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娘,对不起。”他低声说,“让您跟着我受苦了。”
母亲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含着泪,却带着一丝笑意:“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你是我儿子,我不跟着你跟着谁?”她低下头,继续缠着布条,声音轻轻的,“只是……只是娘害怕,怕哪天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默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得厉害。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调皮爬树摔断了腿,母亲背着他走了十几里山路去看郎中,一路上不停地掉眼泪,却始终没松开手;想起父亲去世那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母亲把自己的嫁妆当了,换了点米,却全给了他吃,自己则啃树皮;想起这次清乡开始,她明明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把他藏得好好的……
母亲这辈子,好像都是为了他而活。
“娘,我不会有事的。”阿默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粗糙、冰冷,却带着一种让他安心的力量,“等把日本人赶跑了,我就天天陪着您,再也不分开了。”
母亲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好,娘等着那一天。”她把最后一个结打好,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了,才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到阿默面前,“这个你拿着。”
布包很小,用深蓝色的粗布缝的,上面还绣着一朵简单的梅花。阿默认得,这是母亲的贴身之物,平时从不离身。他疑惑地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根金条——正是张先生临死前托付给他的那根。
“娘,您怎么……”阿默愣住了。他明明把金条藏在母亲的夹层里,她怎么拿出来了?
“我知道你有用。”母亲的眼神很坚定,完全不像刚才那个吓得发抖的女人,“这东西能换钱,能买药品,能买武器……比在我这儿藏着强。你拿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你一命,或者……救更多人的命。”
阿默看着母亲,突然发现她好像变了。眼神里少了些怯懦,多了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一种历经磨难后的通透,一种明知危险却依然选择向前的勇气。
“娘,这太贵重了……”
“再贵重,也没人命贵重。”母亲打断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前娘总劝你,别惹事,别跟那些拿枪的人掺和,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可现在娘明白了,这世道,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太难了。”
她抬起头,看着土地庙破败的屋顶,眼神有些悠远:“张婶的男人被抓走了,李大哥他们牺牲了,教堂里的刘神父也……”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这些人,哪个不是想好好活着?可他们为什么活不成?因为那些日本人不让我们活!”
“他们毁了我们的家,抢走我们的东西,杀我们的人……我们躲,我们忍,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不会的。他们只会得寸进尺,直到把我们都逼死。”母亲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锤子一样敲在阿默的心上,“阿默,娘以前不懂,总想着能躲一天是一天。可现在娘懂了,有些事,躲不过去。就像雨来了,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该淋的,终究要淋。”
她看着阿默,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期盼:“那些拿枪的人,不是在惹事,是在拼命。他们是想给我们挣一条活路。以前娘怕你出事,总拦着你,是娘糊涂。现在娘不拦你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娘支持你。”
“别让那些牺牲的人白死。”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也别让娘失望。”
阿默紧紧攥着那根金条,金条的棱角硌得手心发疼,却让他心里一片滚烫。他突然明白,母亲不是变了,是长大了。就像他自己一样,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慢慢明白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他把金条小心翼翼地收好,贴身藏着,能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那不仅是黄金的重量,更是母亲的期盼,是无数像母亲一样的人对未来的希望。
“娘,您放心。”阿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眼神坚定,“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枪响,大概是清乡还在继续,但阿默的心里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慌乱了。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母亲安顿好,然后去找老周,把军火库的情报交给他,再想办法联系其他同志,查明联络点遇袭的原因……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很多人等着他去救。
“娘,我们得走了。”阿默转过身,对母亲伸出手,“我们去郊区找个农户,先把您安顿下来,那里应该比城里安全。”
母亲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慢慢站起身。她的脚步依然有些踉跄,但眼神却很稳,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恐惧。
阿默扶着母亲,走出土地庙,走进外面的阳光里。阳光有些刺眼,他们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但很快就适应了。
“阿默,”母亲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别管我,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娘能照顾好自己。”
阿默回头看了她一眼,母亲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像阳光一样温暖。他用力点了点头,扶着她,朝着郊区的方向走去。
脚下的路依然坎坷,前方的危险依然未知,但阿默的心里却充满了力量。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身后有母亲的期盼,身边有同志的信任,怀里有沉甸甸的责任……这些,都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勇气。
他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驳壳枪,枪身冰凉,却带着一种让他安心的力量。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要为自己而战,为母亲而战,更要为那些在黑暗中渴望光明的人而战。
这条路或许很长,或许很险,但他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把侵略者赶出这片土地,直到母亲期盼的那一天真正到来。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朝着希望延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