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玄从这渭河龙王话语之中，闻到了某种暗示的气息。
他幽深眉目一挑，和敖晟对视了一眼。
眼前这个敖晟话里有话，怎么还把能够罢黜龙王的方法告诉了他。
他李道玄会去请堂哥上书天庭吗？
定然不会。
他李道玄要截流渭河吗？
做做样子罢了，他领的命是疏浚渭河。
一个不能辞职、坐等被裁的龙王形象，在龙王话语之中被李道玄勾勒出来。
这似乎是个极容易利用的点。
无论人神，心中都有欲念。
再好不过。
念及此处，李道玄脸上浮现出了“真挚”的笑容：
“截流不过是治水手段，能让渭河复清，换做他法亦无不可。不知龙王可愿相助，治水若成，也算是一件大善功德。”
李道玄这话锋抖转，让敖晟再次见到了什么是人族嘴脸，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不是，你小子刚才说话那么嚣张跋扈，怎么一下子就怂了，再硬气一点，把我裁撤了啊。
李道玄再看眼前那张龙脸之上的细微表情，愈发确定了心中猜想，不由上前一步。
在其身后的百名甲士，随他步伐同向前一步。
整齐步伐、铿锵甲胄，皆体现出将士心意：
只要魏王令下，哪怕是眼前所谓龙王，他们今日也敢斩了。
可惜，李道玄如今倒是不太想动刀剑了，抬手制止了甲士继续向前，李道玄说道：
“孤奉人皇之命，治理渭水。是截是疏，皆在一念之间，今日见了渭河龙王，孤对传说之中龙宫水府亦有兴趣，不若与孤去那水府龙宫之中详谈可好。”
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话终究是不好明说。
不如去那水里聊聊，以示李道玄之诚意。
听闻此言，远处长孙祥直接高声劝阻道：
“魏王，万万不可！这什么龙王谁知道是真是假，擒了去那刑部问询，什么话语问不出来！何必以身犯险。”
大唐玄甲之中，可没什么人信奉龙王。
在他们眼中，这和人等高的龙首异物与三丈高的夜叉，并无什么区别。
一百人，他们就能力敌三丈夜叉而不伤一人。
如今岸边，他们可是足有三千袍泽。
但此刻渭河之岸，终究是以李道玄为尊。
渭河龙王立在河上，脚下水流成旋，听李道玄要入河底水府一谈，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
他从眼前这位人族魏王话中，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去他水府，的确是个好办法。
“魏王下水亦无不可，握持此鳞可于水下自如行走。”
说话之间，渭河龙王掌心浮现一颗青铜颜色鳞片，轻浮于空，飘向李道玄。
李道玄轻松接下鳞片，颇为好奇地抚摸其上非金非石质感。
这龙鳞背面，刻着一枚形似鸟虫文的蚀刻文印，显示出几分后天痕迹。
指节扣在龙鳞边缘，李道玄能清晰地感知到青铜鳞片沁出的寒意，正缓缓渗入自己的掌心纹路，在自己身上形成了一道淡淡的屏障。
持鳞而立的李道玄，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青铜光泽，身体表面仿佛流动的编钟一般。
当真是个好宝贝。
李道玄握着龙鳞就欲下水，段志玄却从后面拍马而来，行云流水地下马站在了李道玄身旁，冲着水中龙头怪人张口喊道：
“怎可让魏王独去水下，那渭河龙王，也给我一片鳞，我与魏王同去。”
渭河龙王看了眼段志玄，龙脸之上肉眼可见地出现肉疼动作，不过终究还是又掏出了一片鳞，同样给了段志玄。
这龙鳞看起来还是个稀罕物件。
段志玄手握龙鳞站在李道玄身侧，一副英勇赴义模样，倒是让李道玄一时有些感动。
毕竟人下渭河，在常人看来也是过于离奇危险了。
“半个时辰，吾等不上来，填了这片渭水。”
下达整备待战的命令过后，李道玄示意水中龙王带路。
敖晟也不再浪费时间，衮袍轻振，足下赤舄踏碎水面光影。
“请。”
涟漪荡开的刹那，渭水自中裂开一丈宽的通路。
不是李道玄曾经想象的分海水墙，而是一丈宽内的浑浊河水在众人眼前化作了无数游弋的浊鱼，聚众群游一般向前拱卫，在李道玄身前开辟出一条无水的道路。
渭河龙王拢袖沉入水中，随他一并下沉的，还有凝滞于水柱之中三丈高的夜叉。
他要看看，这所谓人间魏王，敢不敢踏入水中。
“有些意思。”
李道玄低头看着裸露河床之上，一条路上的泥沙都因水汽化鱼而变得干燥，道了一声玄妙，随后径直迈步向前。
段志玄紧随其后。
二人脚下踩着松软泥沙，却因为龙鳞产生的编钟薄膜，如履平地，根本没有下陷迹象。
随着二人前进，渭河在二人身后重新聚拢。
浊鱼开路，二人稳稳前行，在他们两侧河水，越往下越是浑浊，接近河床更是沙流不断。
要不是浊鱼成群，他们都已经被泥沙冲击淹没了。
但是哪怕如此，他们周遭，也已经一片昏暗，只有龙鳞产生的薄膜，散出微弱光亮。
水下的他们只能跟着浊鱼前进，别无他路。
这是来自渭河龙王的下马威。
恐惧吗？
李道玄自从过了那年战阵，他再也不知恐惧是为何物。
他甚至有心低首观察河床之上残留的刀币陶片、残器船骸。
有些来自春秋，有些来自秦汉，宛若见证了渭河历史一般。
足足行了三十余丈，李道玄突然说了一句打破寂静的话：
“看起来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连完整的剑器兵刃都没看到，龙王是有每年将落水之物收集到自己宫中吗？”
本来还在暗自得意自己筹划的渭河龙王，隐在一旁水中，直接被这一句话给问沉默了，犹豫片刻，他还是实话实说：
“物件入了水中自是重归无主，完整的物件本龙会收入府库之中。”
停顿片刻，敖晟又补充了一句：
“用作收藏。”
李道玄并未多做评价，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是一个身穿衮服的龙王，每天在河底弯腰捡垃圾的画面，已经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段志玄脑海之中。
不能笑。
段志玄立刻开始回忆自己的伤心往事，以此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笑了段志玄感觉自己就会被黄沙给埋在这渭河河底。
二人就这样一路向前。
终于，他们走到了一块泥沙散去裸露出的青石板前，龙王不知何时已经在石板一侧等待。
“踏上此石，就能到达本龙水府。”
边说龙王边将一侧横置的夜叉丢了上去做了示范。
三丈大的庞大夜叉，在手肘触碰到青石的瞬间，水波荡漾之中，消失在了二人眼前。
李道玄一下子就看明白了，根本不带犹豫，一脚就踏了上去。
天旋地转。
一座巍峨的焦木搭建而成的宫殿，被拍到了李道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