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在长安书坊里的册子,里面的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比那些说书先生讲的还要精彩。
插图更是传神,将那清河之战的凶险,将薛渭的雄武,刻画得入木三分。
一时间,长安城里,无论是引车卖浆之流,还是戍卫的兵卒,都在谈论着那个冀州刺史、河东郡公薛渭。
与此同时,一封由王猛亲笔书写的表章,也经由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长安的皇宫。
表章里的文字,远比那些市井流传的故事要克制,却也清晰地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苻菁如何擅自引重兵攻打汲城。
苻法与张遇又如何被当作诱饵,在清河险些全军覆没。
最后,是薛渭如何不辞劳苦,不计前嫌,率领本部兵马,千里驰援,将二位将军从鲜卑人的追杀中救出。
每一个字,都像是蘸着冰水写成,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漠。
可组合在一起,却足以点燃任何人的怒火。
前秦的皇宫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苻健坐在御座上,那张素来宽和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阴云。
他手中的那份表章,已经被捏得变了形。
“混账东西!”
他猛地将表章砸在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殿下的几位重臣,大气都不敢出。
“苻菁这是要做什么?”
“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上,还有没有我大秦的宗室手足!”
苻健的声音,如同咆哮的猛兽。
“为了区区一个汲县,就将阿法和遇儿的性命当作弃子。”
“他这是在用我苻氏宗亲的血,来给自己铺路!”
苻健越说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来人!传朕旨意,即刻将卫大将军苻菁,给朕召回长安!”
“朕要当面问问他,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此言一出,一直垂首不语的太尉鱼遵,终于上前一步。
“陛下,息怒。”
鱼遵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兵家之势,瞬息万变。”
“卫大将军此举,虽有不妥,却也是为了尽快拿下汲县,为我大秦在魏国腹心,钉下一颗钉子。”
苻健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那阿法和遇儿的命就不管了?”
鱼遵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表章上说,二位将军不是已经安然无恙了吗?”
“现在无事而已!”
苻健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若不是那个薛渭,他们两个现在还能不能喘气都不知道!”
鱼遵躬身道。
“陛下,如今冉闵要同时应对北面的燕国,西北面的后赵残余。”
“汲县一失,他便三面受敌,顾此失彼。”
“邺城落入我等手中,指日可待。”
“卫大将军,是当世名将,正在用兵之时,不宜轻易召回处置,以免动摇军心。”
鱼遵的每一句话,都说在了最关键的地方。
苻健胸中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下,虽然依旧在燃烧,却不再那般猛烈。
他盯着鱼遵看了许久,然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大殿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过了好半天,苻健才疲惫地挥了挥手。
“也罢。”
他睁开眼,眼中的怒意已经消失不见,但心里的怒意丝毫未消。
“叫吕婆楼来。”
“代朕下两道诏书,送去给张遇和阿法,好生宽慰一番。”
东海王府。
苻雄正坐在堂中,与长子苻法,仔细地复盘着清河之战的每一个细节。
这位前秦的丞相,虽然贵为王爵,身上却只穿着一件寻常的黑色裲裆铠,甲叶的缝隙间,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在地图上移动。
“慕容恪的行军路线,很奇怪。”
苻雄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一处。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选择绕行了几条极其隐蔽的小道,这不符合他用兵求稳的习惯。”
苻法皱着眉头,沉吟道。
“此人,看似稳重,实则用兵诡诈多变,绝不可小觑。”
就在这时,一名家仆匆匆走了进来。
“王爷,宫里来人了。”
不多时,吕婆楼便带着几名内侍,捧着诏书走进了大堂。
苻雄与苻法起身接旨。
吕婆楼宣读了诏书,内容无非是些安抚嘉奖之词,对苻菁之事,却只字未提。
苻法的脸色,在听到诏书内容的那一刻,便沉了下去。
待送走了吕婆楼,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恨。
“苻菁视我等为诱饵,父王,他真不是个东西!”
苻雄的脸色也同样难看,但他只是瞥了儿子一眼。
“使者还未走远,休得胡言。”
等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苻雄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
“苻菁狼顾鹰视,早有不臣之心。”
“只是,如今天下未定,正是我大秦用人之际。”
“自家的宗室,万万不能先乱了阵脚。”
苻法微微点头,胸中的怒气稍稍平复,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
“父亲,此次若非薛渭,孩儿恐怕……”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苻雄的目光,也从地图上移开,落在了儿子的脸上。
“这个薛渭,你觉得如何?”
提到薛渭,苻法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感激,有敬佩,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忌惮。
“薛文长,有万夫莫当之勇。”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骑步双绝,射术尤其精湛,百步之外,贯穿重甲,透骨而出,不过是等闲之事。”
“孩儿亲眼所见,他那闻喜本部兵马,令行禁止,战力惊人。”
“尤其,是他献上的那些玄甲弩,威力巨大,想必他闻喜军中也还藏有一些。至于他那号称虎步的步卒所使的手弩,又便捷好用,三十步内一击必伤……如此推算他闻喜还有多少好东西?”
苻雄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还有那王猛。”
苻法继续说道。
“吕婆楼曾说,此人有王佐之才。”
“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市井传言,朝堂表章,双管齐下,既为薛渭扬了名,又将苻菁置于不义之地,还让陛下发作不得。”
“如此手段,实在高明。”
苻法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父亲,您说,区区一个冀州刺史的虚衔,一个闻喜县令的实职,是不是太屈才了?”
苻雄没有回答。
苻法看着父亲深邃的眼神,继续说道。
“而且……”
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
“薛渭,绝不是一个能甘心屈居人下的人。”
“其志,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