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謏放下茶壶,目光落在薛渭身上,眼神比之前真诚了许多。
“伯阳之前曾有过书信从建康寄来。”
“他在南边,很受器重,如今已是太子洗马。”
薛渭端着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没有作声。
“信中说,褚太后还曾亲自召见过他。”
韦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自得。
“问了许多闻喜纸的事情,还问了那些印出来的书籍小说。”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太后,也问到了郡公你。”
“似乎对郡公的‘奇思妙想’,很感兴趣。”
薛渭的眼帘微微垂下,看着茶水中沉浮的茶叶,心中波澜不惊。
名声传到建康,是好事,却也未必是好事。
韦謏见他神色平淡,又叹了口气,脸上多了几分歉意。
“其实,前日那策,还有一重好处,老夫没敢当着圣上的面说。”
“怕你尴尬。”
王猛抬眼看了看他。
“让出襄国,圣上便能腾出手来。”
“向南用兵,专心对付占了汲县的苻菁。”
“毕竟,相较于北面的慕容恪,汲县的氐人,才是我大魏心腹之患,如芒在背。”
薛渭放下了茶杯。
他看着眼前这位在宦海沉浮一生的老人,韦謏的眼神里,有种总算将他当成自家人的感觉。
他也决定说几句心里话。
“韦公,大魏如今,不过四战之地。”
“北有强燕,西有氐秦,南有东晋,东面还有个姚弋仲虎视眈眈。”
“冉闵就算天下无敌,又能胜几场,又能胜几年?”
“久守必失,久战必败。”
“韦老戎马一生,还是早些想好退路为是。”
这番话,如同将一张血淋淋的地图,铺在了韦謏面前。
韦謏脸上的那点松弛,瞬间消失了。
他枯坐着,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浑浊的灰。
“退路?”
他喃喃自语,声音苍老而干涩。
“这天下,除了南边那个苟安的司马家,还有西边凉州的张氏。”
“其余的地方,皆是胡人当道。”
“我这把年纪,又能退到哪里去?”
他端起茶杯,手有些抖,茶水洒了几滴在衣襟上。
“就这样吧。”
“生于乱世,死于乱世,或许就是我辈的命数。”
说完,他便再也不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
离开邺城时,天色依旧阴沉。
官道上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打在人的脸上,有些生疼。
薛渭与王猛没有惊动任何人,在城外那片熟悉的密林中,与钟期带领的虎步军、夜鹭斥候汇合。
三百多人的队伍,沉默地踏上了返回长子的路途。
马蹄踩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路无话。
当他们回到长子城外的营地时,已是数日之后。
营地里,一切如常。
阿珍第一个看到了归来的队伍,她撩起营帐的帘子,快步跑了出来。
她的头发依旧梳着简单的辫子,一身利落的胡服,只是脸上少了几分初见时的泼辣,多了些许安稳。
“你们回来了。”
她跑到薛渭马前,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
薛渭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一旁的钟期。
“出了什么事?”
“那个苻法,前几日回来后,生了好大的气。”
阿珍的语速很快,像是在倒豆子。
“他直接将苻菁留在这里的一个幢主,用鞭子抽成了重伤。”
“现在那人还躺在营里,不能动弹。”
薛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苻法自然要生气。
自己辛辛苦苦在北面跟慕容恪打生打死,弟弟苻菁却在南边摘桃子,占了汲县,直接威胁邺城。
换做是他,他也得气炸了肺。
只是苻菁远在汲县,鞭长莫及,只能拿他留下的人出气。
“张遇呢?”
薛渭又问。
“张遇也气冲冲地带兵走了,直接回他的豫州去了。”
阿珍说道。
薛渭笑了。
看来这临时拼凑起来的联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阿珍看着他的笑容,忽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道。
“你……你们这次去邺城,有没有碰到鲜卑人?”
薛渭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他看到阿珍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捏着衣角的手指,也下意识地收紧了。
“碰到了。”
他平静地回答。
“还杀了一些。”
阿珍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一分,眼神也躲闪开去,不敢再看薛渭。
薛渭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既然人都走了,我们也准备一下,该离开了。”
听到这话,阿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又道。
“对了,那个薛强,前两天也回来了。”
“他把剩下的那几个薛家族人,都带走了。”
薛渭点了点头。
薛强能振作起来,倒也不算太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是薛家子弟,从小受到的教育,不会让他轻易垮掉。
至于他会不会因为六叔的死有什么心理阴影。
薛渭并不关心。
他已经救了他一命。
他不是心理医生,更不是什么知心姐姐。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能活下去,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至于活成什么样,那是薛强自己的事。
……
回到闻喜的日子,像是从一场血腥的噩梦中醒来,空气里都带着安稳的味道。
王猛却没有闲着。
他找来几个识字的匠人,又弄来一批最粗糙的纸张。
纸是闻喜产的,却不是卖给建康的那种上品,泛黄,粗粝,边缘还带着毛刺。
王猛将一沓画稿铺在案上,对着匠人们细细分说。
“这里,画的是清河王苻法与张遇将军,被鲜卑人围困在清河,进退无路。”
“这一幅,要画出鲜卑骑兵的凶悍,黑压压一片,如同潮水。”
他指着另一张草图。
“这里,就要画出薛郡公,如天神下凡一般,从山岗上冲下来。”
“他身后,是闻喜的本部兵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还有这个,虎步手持弓弩射敌。一定要画得清晰,那种万箭齐发,洞穿敌阵的气势,必须要有。”
匠人们听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敬畏。
没过几天,上百本只有五页纸的简陋册子,就从闻喜出发,被商队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到了长安的各个书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