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王府的斥候,是第三天下午到的。
他骑着一匹白色的战马,马嘴边全是白沫,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斥候本人却不见半分疲态。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皮甲,腰间的环首刀擦得锃亮,眼神倨傲,下巴微微抬着,仿佛不是来送信,而是来宣读一份不可违抗的命令。
他甚至没有通报,直接牵着马,闯进了薛渭日常处理公务的院子。
阿珍第一个拦住了他。
“什么人?”
斥候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利落的胡服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找薛郡公。”
“有苻大将军的书信。”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薛渭正在院中擦拭他的双刃矛。
矛锋在夕阳下,泛着一层冷冽的血光。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块干净的麻布,仔仔细细地擦去矛身上每一丝看不见的尘埃。
“让他进来。”
斥候大步走到薛渭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好的竹筒,双手递上。
动作很标准,眼神却在四处打量。
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
角落里堆着几捆刚刚削好的箭杆,旁边还有一堆打磨了一半的铁质箭头。
一切都透着一股肃杀的实用主义。
薛渭放下长矛,接过竹筒。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掂了掂分量。
信很重,说明苻菁有很多话想说。
他用指甲划开火漆,打开竹筒,倒出纸帛,缓缓展开。
纸帛上是刀刻般的字,笔锋锐利,力透纸背,一如苻菁本人。
信的开头,没有半句寒暄。
“长安书坊之事,本将军已尽知。”
“故事编得不错,英雄救美,天神下凡。”
“只是不知,薛郡公如此费心,在背后捣鬼,挑拨我与阿法兄弟情谊,究竟是何用意?”
信中对清河之败,对自己差点害死苻法的事情,只字不提。
甚至,连张遇的名字都没有出现。
仿佛那个带着豫州兵马,同样被他当作诱饵的征东大将军,根本就不存在。
说什么也是你干兄长吧?
他继续往下看。
“清河之事,乃我与帐中谋士,深思熟虑定下的声东击西之计。”
“此计虚实相生,变化万端。”
“我若攻汲县不下,清河能有所获,亦是大功一件。”
“奈何阿法兄弟不济事,竟连慕容恪的偏师都抵挡不住,致使大计功亏一篑。”
看到这里,薛渭几乎要笑出声。
汲县城防空虚,冉闵主力尽在北线,只要苻菁的兵马能赶到城下,拿下此城不过是探囊取物。
还什么虚实相生。
说白了,就是看苻法和张遇不顺眼,想借慕容恪的刀,消耗掉他们的兵力。
张遇的豫州兵也就算了。
连苻法手下那些精锐的氐族武士,他都舍得拿去填。
这个苻菁的心,比他想象的还要狠,还要冷。
他究竟在干什么?
连自己那位战功赫赫的叔父苻雄,连自己的亲兄弟苻法,都信不过吗?
薛渭将竹筒随手扔在石桌上。
竹筒滚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那名斥候一直盯着薛渭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薛渭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半分波澜。
“信我看完了。”
薛渭拿起麻布,又开始擦拭他的长矛。
“你可以回去了。”
斥候愣住了。
他就这样看完了?没有解释,没有辩驳,甚至没有一句场面话?
“郡公……大将军还在等您的回话。”
斥候硬着头皮提醒道。
薛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斥候的脸上。
那目光很平静,却让斥候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被一头打盹的猛虎盯上。
“回去告诉苻菁。”
薛渭的声音很淡。
“就说,长安书坊里的那些东西,不是为了挑拨离间。”
“而是想告诉天下人,卫大将军有帝皇之资。”
斥候的眼睛猛地睁大。
“是雄猜之主,类若魏武的风范。”
薛渭一字一句地说道。
斥候彻底懵了。
雄猜之主?
类若魏武?
这……这是在夸赞卫大将军像曹操一样雄才大略吗?
可这话听起来,怎么就那么不对劲。
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典故,却也本能地感觉到,这句话里藏着刀子。
他看着薛渭那张毫无笑意的脸,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斥候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翻身上马,一刻也不敢停留,用尽全力抽打着马臀,朝着来路狂奔而去。
仿佛身后有鬼魅在追赶。
夜色,渐渐笼罩了闻喜。
王猛走进了院子。
他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马灯,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苻菁的人走了?”
“走了。”
薛渭已经擦完了长矛,正坐在石桌旁,看着天上的残月。
王猛将马灯放在桌上。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桌上那卷摊开的纸帛。
他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脸上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冷笑。
“果然是个蠢货。”
“他不是蠢。”
薛渭淡淡地说道。
“他是太聪明了。”
“聪明到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手里的刀。”
王猛沉默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新的情报,是用最纤薄的闻喜纸写的,字迹很小。
这是夜鹭斥候传回来的最新消息。
“绛县县令,前天病死了。”
王猛的声音压得很低。
“县令无子,县中几个士族豪强,为了争那个县令的位子,已经快要打起来了。”
“蒲坂那边的杜胄,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
薛渭的目光,从残月移到了王猛的脸上。
他知道,王猛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些。
“景略的意思是?”
“我们派人去一趟绛县。”
王猛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光。
“把那几家正在内斗的士人,全都抓起来。”
“然后,我们自己挑一个人,坐上县令的位子。”
“再将此事上报给蒲坂的杜胄。”
“木已成舟,想必他也不会为了一个区区的绛县,与我们交恶。”
这个计划,简单,粗暴,却又无比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