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延霖与徐鹏举毕竟身份悬殊,接触的机会着实不多。
此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于是杜延霖上前几步,站在徐鹏举略后半步的位置,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但见那漕船甲板宽阔,一众力夫喊着浑厚号子,将沉甸甸的粮袋从舱中背出,层层垒在码头堆起的粮垛上。
微寒江风里,他们身上蒸腾起汗水的白汽,清晰可见。
“国公爷明鉴,”杜延霖的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附和:
“大运河,实乃我朝命脉中枢。漕粮转输,仰赖于斯;商贾货殖,繁盛于斯。其畅通与否,确系天下安危。”
杜延霖说着,偷眼观察徐鹏举。
见这位国公爷果然闻声侧身,他立刻肃容,对着徐鹏举又是一揖,旋即微微仰首,目光灼灼地迎上对方视线,脸上满是发自肺腑的敬仰:
“运河之重,关乎国本。下官在扬州查阅案卷之余,也曾翻阅一些地方志与军报旧档,每每读到国朝初年,为保这漕运命脉畅通无阻,太祖高皇帝及成祖文皇帝曾多次敕令勋贵重臣,亲自领兵,沿河设卡巡防,清剿水匪湖寇,震慑四方宵小。”
“想魏国公府,世代簪缨,与国同休,功勋彪炳史册。想必国公爷府上,定有先祖曾参与过这等为国守脉、靖平水道的壮举?下官每每思之,感佩不已。”
徐鹏举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红光满面。
“哈哈!”他声若洪钟,笑声里溢满勋贵子弟谈及家族荣光时特有的坦然与自得,“杜秉宪用心了!”
他大手一挥,显然对这马屁极为受用:
“说起先祖护漕之事,那可是我徐家儿郎代代相传的荣耀!不错!太祖爷时,我徐氏先祖便曾多次奉旨,统率京营精锐,巡视运河两岸!”
“成祖爷靖难功成后,尤重漕运,我先祖武宁王(徐达谥号中山武宁王)虽已故去,但其麾下旧部,亦是多次受命清剿沿河悍匪,确保这‘南粮北运’之路畅通无阻!此乃我徐家分内之责,世代不敢或忘!”
“徐家世代坐镇江南,震慑宵小,实乃国之柱石啊。”杜延霖也顺势给徐鹏举戴高帽,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的忧思,声音也压低了些,仿佛在与徐鹏举商讨机密:
“然则,下官近月查阅案牍,兼有风闻。这看似安稳如砥的运河命脉之下,可是暗流汹涌。”
杜延霖前戏做足了,尽管此时图穷匕见,徐鹏举还是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那双养尊处优、略显浑浊的眼睛看向杜延霖:
“哦?何处暗流?杜秉宪但说无妨!老夫在这金陵地界,说话多少还是有些分量的。”
他挺直腰板,言语间既透着上位者的笃定,也含了庇护后辈的豪气。
旁边状若闲聊的张鏊、周正、郑晓等人,亦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他们对杜延霖这个敢言直谏、身陷诏狱而后竟然能在嘉靖、严嵩手下全身而退的后生本就存了几分好奇,只是碍于身份悬殊,平素故作矜持。
此刻见他与徐鹏举论及漕运,皆凝神屏息,侧耳倾听,不知其是何用意。
但听见杜延霖说道:
“国公爷请看,此船便是暗流之缩影!”
他抬手,精准地指向甲板上那些衣衫褴褛、神色麻木的运军:
“其一,漕军困顿,形同乞丐!下官曾细查运军名册与粮饷发放。一船额定十军,月粮不过数石!这区区粮米,连自身果腹尚且艰难,遑论养家糊口、修补船只、应付沿途闸坝关卡的‘常例’打点?”
“船过淮安、济宁诸闸,闸官、闸夫层层索要‘过闸钱’、‘酒饭钱’、‘起锚钱’,名目繁多,如附骨之疽!运军饷薄,又无他业,为求生计,只得年年预支、岁岁借贷!债台高筑之下,便如那瓮中之鳖,任人拿捏!”
徐鹏举闻言眉头皱起,脸上红光稍褪,显出几分凝重:
“竟如此难捱?这……漕督衙门难道坐视不管?”
杜延霖不答,语速加快,锋芒毕露:
“其二,粮未离仓,已遭层层剥皮!州县收粮,‘踢斛淋尖’、‘样米加耗’,浮收远超定例!运军接手便是亏空!为填窟窿、还旧债、备新费,盗卖掺沙、以次充好,已成定规!更有甚者,勾结奸商,上等米私卖,陈米泥沙充袋!待船抵京通,十船粮存其七已是万幸!此等巨耗,吸的是江南膏血,蛀的是国朝根基!”
这番赤裸裸的揭露,让侧耳倾听的张鏊、周正等人面色微变。
徐鹏举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愠怒道:
“岂有此理!沿途州县、巡漕御史,都当的什么差?!”
杜延霖等的正是此问!
他迎视徐鹏举,言语直奔要害:
“国公爷问得好!其三,盘根错节,铁幕难破!此弊乃环环相扣之贪墨链!从州县书办、卫所军官,到闸官税吏、仓场蠹虫,利益均沾,已成铁律!地方官惧误期,对浮收视而不见;卫所官默许盗卖;河道衙门但知收钱,不理实务!至于巡漕御史……?”
杜延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诮:
“任期短暂,根基浅薄,要么受蒙蔽不察,要么……早被那‘规矩’喂得饱足!正直之士寸步难行!此链不破,漕运命脉名存实亡!一旦天灾兵祸扼其咽喉,京师九边,立成饿殍遍野之焦土!社稷倾颓,只在旦夕之间!”
他话音未落,目光射向不远处的一艘漕船上——一个运军小旗正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塞给码头小吏,那小吏熟练地袖入怀中。
“国公爷请看!”杜延霖声音陡然拔高:
“此乃‘上岸钱’!不过是冰山一角!那动辄万石的‘漂没’、‘沉船’背后,又是何等滔天巨银?何等盘根错节的庇护?”
徐鹏举被这连番重锤砸得有些发懵,尤其是最后“社稷倾覆”和眼前赤裸裸的贿赂场景,让他感到了真切的震动和愤怒。
他胸膛起伏,猛地一拍栏杆:
“反了!简直反了!杜秉宪,你说!该如何办?老夫定要参他们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