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举结束后的第七个清晨,唐威在自家宅邸的后院练习五禽戏。
晨雾笼罩着精心修剪的日本枫,他的棉布鞋踏过沾满露水的青苔,在白石板地上留下深色的脚印。
“唐老板。”郑海的声音从廊下传来,“矿区的第一批的样本送到了。”
唐威缓缓收势,接过绸布包裹的矿石。
死亡谷新矿脉的样品在晨光中闪烁着金属光泽,像是凝固的星河。他用小刀刮下些许粉末,看着它们在指尖变成细腻的金色——这是金矿石特有的质地。
“矿区一切都顺利吧?”唐威问道。
“顺利的很,工人们知道咱们开的可能是金矿后,一个个心气都很高,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咱们的金矿石就能上市了。”这个普林斯顿的高材生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倒是把鼻尖给弄黑了。
“那就好,”唐威递过一张纸巾,“你去告诉长三,开采速度可以慢一点,但一定首先保证华工们的安全。”
郑海感激的接过纸巾,“明白,我会跟长三哥说的。”
院子里,唐威还在和郑海交代一些矿上的其他事情,这时玫瑰园林夫人的贴身扈从张远出现在了门口。
“老张,你怎么来了?是林夫人要见我?”唐威问道,自打蒋梦麟去世后,唐威已经许久没和玫瑰园的这位女主人打过交道。
张远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说道:
“不是林夫人,是子玉姑娘,她出事了。”
唐威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郑海,说道:
“好了郑海,我该说的就只有这些,还是那句话,前一个月我可以不见到产出,但一定要保证安全。”
郑海瞟了一眼身边喘着粗气的大汉,“好的,唐老板。”
等郑海离开,张远似乎才喘匀了气,
“子玉姑娘爹娘从广州来了,身边还带着个穿西装的假洋鬼子!”
唐威的目光不由一凝,
“他们怎么来的美国?”
“好像是以探亲的名义。”
只是规定归规定,这些年外事部门通过的探亲签非常之少,顾子玉爹娘能以探亲的名义进来美国,看样子肯定是动了一番不小的心思。
只是他们为什么会这个时候来到旧金山,唐威想起顾子玉曾经跟他说过的身世,但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番话几分真几分假。
“子玉姑娘一家团聚是好事,为什么来找我?”
张远的面色有些为难,“有些话我这边不方便说,唐老板您如果方便,最好还是自己去看一眼。”
唐威微微皱眉,心里大概有了几分计较,他叫住刚好路过的李福,
“福伯备一辆车,待会儿我出去一趟。”
马车粼粼穿过都板街,很快就停在了一家刺绣店门口。
这是唐威专门出钱为顾子玉开的一家店面,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赎身。
马车刚停下,唐威就注意到几个生面孔的华人正对着顾子玉的刺绣店指指点点。
其中那个戴圆顶礼帽、穿蹩脚西装的年轻人格外扎眼。
顾子玉的店铺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她母亲——个裹着小脚的妇人——正用广府话尖声训斥
“哎吔!你个衰女!连爹哋妈咪都唔理,挂住喺度做老板娘?”
她父亲则对着满墙的西洋刺绣样品摇头:“这些露胳膊露腿的洋人花样,伤风败俗!”
穿西装的年轻人故作优雅地抚摸着一匹丝绸:“顾小姐的绣工确实精湛。家父在沙面开洋行,正好需要...”
“需要个屁,”唐威跨过门槛,手中的紫檀手杖敲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转头。
顾子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今天穿着淡紫色旗袍,发髻上的珍珠簪子随着转身微微晃动。
“恩公!”她快步走来,衣袖带起一阵茉莉花香,“这是我父母,这位是...”
“广州宝顺洋行少东家,刘查理。”
西装青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自我介绍,言语之中透着显摆与炫耀。
唐威直接从他身边走过,走向顾家父母:“唐威,子玉姑娘的...”他余光瞥见顾子玉绞紧的手指,“朋友。”
刘查理凑到顾父耳边低语两句,这老头脸色立刻大变。
“你就是那个黑帮头子?”顾父脸色大变,官话都走了调,“我们子玉可是在美国做正经刺绣生意!”
刘查理突然插话:“唐先生,久仰,花旗银行的欧文董事是我父亲的合作伙伴,我们陈家人想来美国就是抬抬脚的事情。”
唐威撇了这个家伙一眼,说道:
“欧文董事?我怎么上周和他吃饭的时候,没听他说起过在中国有一个姓刘的朋友。”
刘查理不由一愣,旋即冷笑一句,
“欧文董事可是花旗银行在旧金山的负责人,专门负责远东的金融事务,你也配和他一起吃饭。”
刘查理继续卖弄着从《申报》上看来的美国见闻:“...我在耶鲁读过三个月商科...”
“陈少爷的英语老师想必是印度人。”唐威抿了口茶,“‘Business’不是‘布辛尼思’,华尔街也不在费城。”
顾子玉掩口轻笑,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
“子玉,”顾父放下茶盏,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怜惜,“这些年辛苦你一个人在外面漂泊,爹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顾子玉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太熟悉这种语调——每一次,当她被要求“懂事”,被要求“体谅家里”时,父亲都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顾母适时地接上话,眼眶微红,仿佛真的心疼至极:“是啊,你一个姑娘家,在洋人的地盘上讨生活,多不容易啊!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把你接回去,一家人团聚。”
唐威站在一旁,唇角微微扬起,眼底却冷得骇人。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戏码——虚伪的亲情,包裹着赤裸裸的算计。
顾父见女儿沉默,又笑着补充:“你弟弟现在从学堂结业了,家里也慢慢好了起来,欠债都还清了,你也不用再担心。”
顾子玉抬起眼,声音很轻:“既然家里已经好了,为什么还要我回去?”
顾父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又恢复自然:“傻孩子,你在外头再风光,终究是孤身一人,哪有回家好?再说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这样……”
“是啊!”顾母立刻接话,眼睛瞟向一旁的刘查理,“陈少爷家世好,人也稳重,你若是回去,两家结亲,你弟弟将来也能有个照应……”
——原来如此。
顾子玉的指尖掐进掌心,胸口像是被一块石头压住,闷得发疼。
他们根本不是来接她的。
他们只是觉得,她现在“过得不错”,可以榨出更多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