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进去。”
话音刚落,牛三贯等人默契地让开道路,王卷之拖着苗刀走向厅门,迎面便是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汗臭、酒臭和一种内脏破裂后的腥臊气,令人作呕。
跨过门槛,脚刚落地,暗红色的液面猛地荡开,溅起的细小血珠沾染了皮甲下摆。
王卷之微微一顿,目光抬起。
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横七竖八,以各种扭曲绝望的姿势铺满了视线所及的地面。
厅堂中央,是刚才内讧厮杀最烈之地,血水甚至在地面低洼处汇聚成了小小的血泊。
胃部突然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头涌起强烈的恶心感,王卷之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硬生生将那股翻腾压下去时,他在心里疯狂自我催眠。
忍住……必须要忍住……
若能换来万千生民果腹,换来乾坤重塑……这些都是值得的。
不!必须值得!
念头刚过,王卷之挺直了腰背,攥紧苗刀扫过那修罗炼狱正中跪伏的二十来人。
他在看他们。
他们也在看他。
他很高,很壮,一身暗红血渍的棉甲紧裹着魁梧的身躯。
腰间除了刀鞘,赫然还挂着一柄形制狰狞的铁骨朵,那玩意儿一看就是破甲碎骨的凶器。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手中那柄苗刀。
刀身沾着雨水和不知是谁的血,刀尖拖在地上,划开粘稠的血泊,留下蜿蜒的暗痕。
昏暗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那双眼睛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牲口一般看着他们。
他一个人?
一个人就敢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这尸山血海?
走进他们这二十多个刚刚经历过血腥搏杀的汉子中间?
要么是狂妄到不知死活的蠢货。
要么……就是真有视他们如土鸡瓦狗、翻手可灭的滔天本事!
只是……他是谁?
看着他那身沾血的甲胄,那柄滴血的苗刀,那腰间的铁骨朵,再联想到门外那支高效的杀戮队伍,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他就是那些人的长官!
刘黑子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半步,将石大疤瘌的脑袋高高举起:
“大人!此贼首奉上,我等愿降,愿为大人效死……”
话未说完,王卷之的声音瞬间压过了刘黑子的嘶喊:
“都起来!”
跪伏的众人,包括那正高举头颅表忠心的刘黑子俱都猛地一怔。
王卷之一一扫过二十多张茫然中带着一丝惶恐的脸:
“既然选择投诚,那便是自家兄弟。”
话刚落地,王卷之声调徒然拔高:
“但我汉家男儿,膝盖岂能如此之软?太祖高皇帝废蒙元陋习,复汉家衣冠仪轨!除叩拜天地君亲师之大礼,寻常相见,只需行稽首、顿首、空首之礼!堂堂七尺之躯,顶天立地,岂能轻易折腰屈膝,如奴仆乞怜?”
这番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他们大多是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兵痞、流民,早已习惯了在刀口下匍匐,在强权前叩首。
无论是面对凶悍的匪首,还是想象中的官军老爷,下跪似乎成了刻入骨髓的本能,是卑微求活的唯一姿态。
刘黑子高举头颅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长官。
他记不清多久没人把他们当“人”看了,更别提“汉家男儿”!
他们只是乱世里的蝼蚁,是上位者眼中的耗材。
可此刻,这位长官却告诉他们,他们不必跪!
因为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汉家儿郎的膝盖,自有其尊严!
再次扫过诸人,王卷之声音放缓:
“都起来!从今往后,你们不是任人践踏的草芥,而是有望重拾祖宗荣光的汉家儿郎!”
“汉家儿郎……”
不知是谁突然下意识地呢喃出声。
刘黑子深呼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压抑太久的浊气尽数吐出!
随即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站起!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站起的他们依旧浑身血污,狼狈不堪。
但他们的腰杆,却在努力挺直。
门口的王二望着厅内那一个个从血泊泥地里挺直脊梁的身影,嘴里忍不住啧啧有声:
“额滴个乖乖……真他娘的开了眼!想不到这驴日的官狗子,居然还会这等……这等笼络人心的下作手段……”
一旁静立观瞧的顾正炎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笼络?或许有,但……还差了点意思。”
“差了啥?”
顾正炎却不再答他,撩起湿透的袍角,一步踏入了厅内凝重的血气氤氲中!
书生的目光并未在任何一人身上停留,径直走向王卷之:
“王大人。”
他微微拱手:
“我等此行兵在精,而不在多,人数冗杂反成拖累,冗弱怯懦之辈,留之,如朽木充栋梁,纵之,若浮膘溃千里!”
王卷之闻声眯眼望向顾正炎,似乎捕捉到了书生的弦外之音。
他没有说话,但那紧抿的唇线和骤然攥紧的手,已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书生装作没有看到王卷之的反应,目光转向一旁的刘黑子:
“带着你的心腹兄弟,站到这一边。”
刘黑子听了这话一愣,却在书生的逼视下迅速拉出七个弟兄站到一旁。
剩下的十多个溃兵,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这是要做什么?
一时间,厅内死寂得可怕。
刘黑子看着书生突然递过来的眼神,瞬间通透!
这书生的意思……是嫌他的投名状不够诚意?
再看对面那十多人,刘黑子怎么不明白,这些人大半是墙头草,是累赘。
石大疤瘌死了,他们可以投降这位新来的“王大人”,那么明日若有更强的势力来,他们同样可以毫不留情地背弃而去!
这位书生,根本不是在区分“心腹”。
他是在说——王大人只需精华,那些摇摆不定、战力低下、只会浪费粮食的……都是废物!
投名状?
对!
真正的投名状是肃清对面这些废物。
念头如电光石火,刘黑子脸上瞬间填满了凶狠!
“杀——!”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刹那!
刘黑子那八人已经抓起地上所能拿到的武器,冲向对面那些人。
眨眼之间!
血浪飞溅!惨叫凄厉!
这根本不是什么战斗。
这是一场针对毫无防备、手无寸铁的同类进行的屠杀。
那剩余的十多个溃兵甚至连像样的抵抗都未能组织起,便倒在了昔日“袍泽”骤然暴起的利刃下。
顾正炎看着眼前宛如屠宰场重现的一幕,一丝笑意缓缓绽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王卷之耳中:
“大争于世,一器一卒,皆要为帝王霸业之根基,身为执棋者岂能仅有笼络人心之柔情?”
说着,书生指着刘黑子八人声音压得极低:
“更需当断则断的决断,还要有足以割断一切妇人之仁的铁血手段!”
王卷之闻言深深看了眼顾正炎,拖着苗刀转身径直向厅外走去:
“整理队伍,即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