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九月十七日
嵩山南麓
蒙蒙细雨下,王卷之站在一处裸岩上望着眼前这座曾名动天下的中岳嵩山默叹一声。
映入眼帘的,却并非前世那种五岳雄奇、松柏叠翠的景象。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死灰与疮痍。
视线所及满山萧索,山坡上、沟壑间,所有树木无论粗细,树皮早被剥得一干二净。
稍低矮些的灌木,更是被挖得连根都不剩,甚至连枯死的茅草都稀罕得可怜。
这山在和平年月,也是被当作燃料库予取予求。
在灾荒年代,它甚至连被当作“食物”的资格都没有。
王卷之收回目光,眼前的景象再触目惊心,也不是他现在该多愁善感的时候。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福王府别院……在哪?
王二?一个外地人,一问三不知。
顾正炎?一个蒙古鞑子,问他也是直摇头。
原本雄心勃勃的计划,居然被卡在了路在何方这一难题上。
至于其他人……
王卷之不好意思开口,堂堂穿越者带着一支刚拼凑起来的“精锐”,画了好大一张“夺粮救国”的饼,结果千辛万苦跑到嵩山脚下……
他娘的,饼是有了,可却找不着馅儿在哪了!
这让他这张总旗大人的脸往哪搁?
难不成要直接问“诸位壮士,可知福王府别院在何方?”
那样岂不是当场露怯?威信立时扫地?
正焦头烂额时,旁边响起王二的破锣嗓子:
“头儿!嵩山是到咧,可额们该钻哪条沟沟?您到是给个令啊,额们总不能像个没头苍蝇乱蹿吧?”
王卷之听出了老营兵那语气里三分是真愁,但还有七分是想看自己出糗。
王卷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贼鸟人,从第一眼见到自己这个穿越客起,就没憋好屁!
先是想着把他骗进闯营去换赏银,后来不知怎么又一路跟了过来,只是嘴里没半句好话,遇事倒是没真跑。
顾正炎看着这对一路扶持、又一路拌嘴的“搭档”,无奈的摇了摇头后,转向刘黑子和牛三贯笑道:
“二位兄弟可识得通往福王别院的捷径?”
牛三贯闻言却是挠头:
“这个……俺才在这附近落脚不久,真闹不清!”
刘黑子仔细想了想,上前一步:
“大人,小人……倒是晓得一条小道儿。就是……”
他瞥了眼陡峭的山势和湿滑的地面:
“就是那路险得很,窄的只能容一两人过,好几处得贴着崖子爬,这雨天路滑……”
“险峻好啊!”
王卷之不等他说完,立刻接口:
“要的就是这出其不意,福王府的人绝想不到这鬼天气、这鸟路会有人摸过去!越险,越能打他个措手不及!那就劳烦刘兄弟头前带路!”
说着他用力拍了下刘黑子的臂膀:
“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王二看着这一幕白眼都要翻到了后脑勺,凑到顾正炎身边低声嗤道:
“瞧瞧,瞧瞧这官狗子脸皮比那城墙拐角还厚,刚还愁得脑门儿发绿,这会儿倒充上能咧?还贴着崖子爬?自己伤没好利索,倒支使别人爬高上低了,呸……哎呦!”
话未落地,王二只觉得屁股上传来一股熟悉的力道,被踹得往前踉跄一步。
“狗官,又踢老子……”
王卷之若无其事地收回腿,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就你会喷粪!以后当着外人得面,多少给老子留点脸,别跟个没捆好的盐口袋似的,满嘴漏闲言!”
顾正炎以拳掩唇,轻咳了一声掩饰笑意。
王卷之强作严肃状看了看不远处愣神的牛三贯等人:
“出发!务必谨慎!”
冰冷的雨丝连绵不绝,打在众人湿透的斗笠和蓑衣上,发出细碎沉闷的声响。
脚下的山路在连日的雨水浸泡下,早已化为一片泥泞的沼泽,每一步踏下都伴随着粘稠的“噗叽”声。
刘黑子在最前方艰难的用腰刀开道,不断劈砍着纠缠的荆棘和横陈的枯枝烂木,时而停下辨认几乎被落叶和淤泥完全覆盖的小路。
王卷之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陡峭的山崖和前方死寂的苍白林海。
湿冷的空气混杂着枯木腐败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众人胸口。
十六七人的队伍拖成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长线,在狭窄陡峭的小道上艰难跋涉。
王二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顾正炎后面,时不时低声抱怨着:
“额嘀娘……这鸟路,滑得跟抹了油似的……”
说着,他烦躁向后看了一眼,无意间掠过队伍中沉默行走的张黑虎。
张黑虎依旧像个移动的阴影,怀中紧紧抱着那个装着谷满仓脑袋的油布包裹。
连日的风吹雨淋使得那包裹早已看不出颜色,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油脂、血腥和难以名状的腐败气味。
王二终是没忍住,快走几步靠近张黑虎:
“黑虎兄弟,你看这儿……”
说着他指了指周遭:
“虽说是遭了大灾,可好歹这附近也是嵩山宝地不是?要额说……咱们让谷兄弟入土为安多好?成天这么抱着,都……都那个味儿了……”
老营兵咽了口唾沫,偷瞄着张黑虎晦暗的脸色:
“谷兄弟泉下有知,怕是也、也觉得不安生吧……”
话音未落,张黑虎抬头死死的盯着王二也不说话。
王二被他看得后脖颈发凉,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得……额、额就随口一说……你就当额放屁……”
说着他赶紧快走几步拉开距离,算了算了,爱抱着臭肉就抱着吧。
王卷之看着老营兵的行为眉头微蹙,放缓脚步,等王二蹭上来时低声道:
“管好你那张破嘴,他现在就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再碎嘴招惹他,炸了第一个崩的就是你!”
王二闻言低声嘟囔:
“额……额这不是怕……”
两人的交谈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寂静只有雨声和泥泞脚步声的山道上,依然隐隐飘到了张黑虎耳中。
炮仗?
他猛地抬起眼,目光射向顾正炎的后背。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蒙古鞑子!
明明看见了那个牛录章京冲向谷满仓!
以他的箭术,若是分心一箭阻上一阻……哪怕缓上一息……谷兄弟也许就能退回来!
可是他没有……
感受着身后恶毒目光的顾正炎,脚步不经意地顿了一下,极其自然地侧过脸,目光平静地扫过队伍。
张黑虎却在书生看过来之前立刻垂下眼睑,恢复了那副死气沉沉。
顾正炎的目光在张黑虎身上停留了不过一刹,便快速移开,仿佛只是随意巡视。
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书生轻轻几步贴近了王卷之身侧:
“壮士,此人……已成我军中极大隐患。”
见王卷之露出疑惑,书生快速陈明利害:
“其一,执念日深,已然近癫。若在强攻别院、生死攸关之际受激发狂,挥刀自内而乱,我军猝不及防,便会顷刻崩盘,学生此话绝非危言耸听。”
“其二……”
顾正炎状作无意的扫了眼张黑虎继续道:
“此等腐秽之物携行军中,晦气不说,日久恐生恶疫,若染及缴获的粮食……只怕壮士,此行绝对徒劳无功。”
“其三,”
话到此,他的语速趋于平稳:
“此人心结不解,于我亦仇视难消。所谓疑人不用,如此不安定的人,强行留在精锐之中,纵有一时勇武,亦如埋藏隐雷,终会爆裂伤己伤众。”
“其四,如今队伍已得精干,战阵需得心手合一,环环相扣。若为此一人,令数十人心生疑忌,便会分心时时提防,战力必定会折损。”
见王卷之沉思,顾正炎最后道:
“你若觉得心里过不去,待拿下福王别院后,壮士可拨出一份足够丰厚的银钱,再配快马一匹给他就是了。到时只说感念兄弟一场,特许其银钱,让他尽快归返京畿,觅得风水宝地,令谷兄弟入土为安,享后人祭奠。此举,全其同袍情义之壮举,亦免谷兄弟的头颅日久毁损,反累英灵不安,如此……于人于己,于军于情,皆是上善之选。”
书生说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泥泞的小路,仿佛刚才所言不过是分析天气。
王卷之面无表情地行走着,书生的话一层层剥开了包裹在“袍泽情谊”下的残酷真相。
他能感受到身后张黑虎那种悲伤、愤怒的心情,也能理解顾正炎作为谋士站在队伍存续角度的残酷分析。
山谷的风带着呜咽,雨势似乎更密了些。
王卷之回头看了眼沉默行进的队伍,表面上看似乎已经凝成了一股绳,但内里却埋着一颗足以撕裂一切的种子。
“你所说的……皆在理。”
王卷之顿了顿,目光扫过一侧嶙峋湿滑的崖壁继续道:
“待别院夺下后,我会去找他好好谈一谈,此事我会亲自了结,不让你难做。”